第四百六十九章 范進的修、齊、治、平(中)

「大明幅員萬里,十里不同雨百里不同風,不存在能同行天下的正策。同樣一個命令,在這裡是善政,在另一處地方可能就是惡政。小侄去過的地方有限,任親民官的就只這一處,是以眼下所言多是從江寧出發,但也未必不能覆蓋整個東南。世伯行新法,上為朝廷,下為百姓,本該是皆大歡喜,朝廷有了銀兩,百姓免去雜役,是一舉兩得之事。以東南民田為論,一家有限之田,口糧尚且不足,還要廣種雜項完課,這於百姓而言,就是極大拖累,乃至田地都成了負擔。再比如過去一家按丁派役,不考慮一家人的生計,同樣也是衙門自己省事,讓百姓遭殃。現在的新法,改變這些,對百姓都是有實在好處。」

張居正哼了一聲,「過段時間你便是我張家女婿,你我之間就不必說這些客套話了。要想聽恭維,老夫只要去見上元那些文武就可以了,哪還用你?我讓你到地方上,就是看看下面這些人,把老夫的新法搞成什麼樣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胥吏勾結劣紳,會讓老夫的新法面目全非,讓百姓人人切齒,以為我是誤國害民的奸賊,才遂他們心愿。老夫派監臨官下去,就是為了要搞清楚,下面的人膽子究竟有多大,行為又有多惡劣。」

范進一笑,「世伯料事如神,小侄佩服。不過這種事業不能單純怪吏員和地方上的士紳衙役,有的時候,他們也是沒辦法。以江寧這種陪都為例,奴變之前,大批青壯都在士紳家裡為奴僕,派役又重。朝廷如果僱人服役,會發現根本找不到人。縣衙門裡的戶籍嚴重缺失,根本不能拿來收稅或是派役,真正的權力,被那些吏員拿捏著,胥吏反倒挾持了上官。但是朝廷的考成法是只考核官員的,最後上下一起擠兌,就只剩下死路一條了。」

張居正看了一眼范進,「你這是說,老夫的考成法不對了?」

「小侄不敢,小侄只是覺得單純以錢糧考核,不夠準確。尤其是一些糊塗官單純為了考成催逼地方,敲骨吸髓,不顧民間疾苦,搞不好就會引發民變,那時所用花銷就不是那個縣一兩年賦稅可以解決的問題。還有的地方,一方面收免役錢,一方面還要百姓服役,固然有吏員衙役中飽的原因,也有一層原因就是他們雇不到人。如果不攤派,就完不成役。所以小侄認為,治國先治吏,行法先治人。如果急功近利,只怕適得其反。以丈量土地為例,世伯想要為國家開墾田地的用心是好的,但是下面官吏為了完成考成,多報數字,乃至把荒墳古墓以及不能開墾的荒地都丈量進去,這便與世伯初衷相違背了。道時候那些無法耕種土地的錢糧加征,還是要派到百姓頭上,這救民就成了害民。」

當今天下夠膽子在張居正面前說這些話的大臣怕是超不過十個,有一些反對新法的,也未必有范進看的那麼透徹。更何況張居正與他們先有了成見,於對方的話也未必往心裡去。范進這個准女婿又是自己門下急先鋒,為了幫助自己奪情各種陰險手段齊出,可以確定是自己門下鐵杆忠臣王牌打手。這樣的人說話肯定是為了自己好,連他都說出來這些,可見問題確實存在。

張居正沉吟片刻,「你是說,老夫派去的監臨官報喜不報憂?為了推行新法,甚至聯合了下面的大臣騙我?」

「大家只是心太急而已。」范進道:「一個要通行全國的新法,肯定各地要根據實際情形做出調整,不能一成不變。可是現在大家的心太急,總想在老人家面前立個頭功,都以丈量田產,或是徵收錢糧為榮,甚至以此為得官不二法門,百姓就要遭難了。」

張居正其實心裡也知,自己的做法過於激進。但是眼下天子年齡漸漲,他日一旦親政,是否還會按著自己的路走下去,他心裡也拿不準。至少要在天子親政時,給他看到一個成績,他才能繼續支持新法,不至於反覆。

這種心思能對人言的部分不多,在自己女婿面前,張居正也不能完全透露。如果讓下面人覺得自己這個首輔不是萬能,他們又怎麼敢衝鋒陷陣,披荊斬棘?他嘆息口氣道:「退思博學多聞,應知前朝王荊公故事。彼時新法未成,便為舊黨盡數廢除,乃至為了與其相反,連到手的土地都要送出去。其危害遠比新法之前更壞,我大明如今一樣有舊黨。如果不快一點,只怕他們也會如前朝奸佞一般,為了新舊之爭,壞了國家大事。」

「世伯,小侄認為前朝新法之敗非敗於舊黨,乃敗於自身。王荊公新法,本就是只重法,而不重人。結果看上去很好的法度,到下面就是害民的惡政,乃至為了新法而新法的事更是層出不窮。比如青苗法,本心確實是好的,小侄在上元也搞青苗貸。但是這等事的前提一定是自願,結果當時的官吏強迫百姓借貸,把青苗法當成盤剝百姓乃至自己中飽的利器,這簡直豈有此理!免役錢也是一樣,交過了錢還要服役,誰能歡喜?日久天長,新法成了眾矢之的,本就搖搖欲墜,舊黨做的不過是在上面推了一把,就大功告成。如果新黨自己不出問題,舊黨想要掀翻新法,也沒那麼容易。」

張居正沉吟片刻,「那假若以你為新黨,彼時如何行事?」

「行法先治人!先選拔絕對可靠的官員,以一兩州為示範,在那裡推行新法,他處不變。將新舊比較給皇帝看明白,也讓自己看清楚。新法究竟有何不足,可以及時改進,舊法有何可參考處,也不能放棄。船下好調頭,有問題查漏補缺也很容易。只要新法確實是善政,民眾自有選擇,到時推行新法,就是順理成章。而在試點之時,再另外栽培一批官員,保證他們一可靠二可用,等到新法推行,再把他們派下去,以此類推循序漸進。這樣推行新法的速度會很慢,也許幾十年都不能遍布全國,但是會很穩。要告訴官員,讓他們去行新法的目的,是為了老百姓。多交錢糧不如百姓安居,以民心為考量基準。監臨官要視察民間,如果有民變自然革職,如果民眾切齒,稱其為酷吏,也一樣要罷黜。」

「慢!新法有利國家,有時難免不能照顧黎民。」

「那也要讓百姓覺得自己被照顧了。有些命令不一定非要執行,如果要執行不可,也要讓百姓知道,他們的父母官是豁出去命去為他們爭,但是沒有爭過。並且盡量為百姓爭取了寬免,在自己能力範圍內做到了最好。這樣百姓的怨氣就不會發散在官員和朝廷身上,即使有人煽動作亂,也不至於真成大禍。小侄聽說,就在世伯桑梓,都險些出了反賊。」

張居正面色略有些沉重,擺手道:「你不必遮掩,就是卿卿對你說的。老夫也不曾想到,江陵那裡的官如此顢頇無用,民怨沸騰,幾成不可挽回的局勢。若不是老夫處置及時,後果不堪設想。」

范進心知江陵當地的問題,張家人自己要承擔起碼七成責任。已死的張文明為非作歹是地方一害,張居正的小舅子連江陵本地知縣都敢打,張家人的行事作風不問可知,百姓沒有怨氣才怪。不過這話不能說,只好道:

「那些官吏不一定比別處的官吏差,他們只是懶。習慣了做官老爺,在衙門裡享福,外面的事交給吏員衙役,到時候只要完成錢糧課稅,自己就算功德圓滿,於牧民之道相去甚遠。百姓不再相信官府,有了委屈不願意訟官,只在心裡壓著。日久天長壓不住,就想著發謝。再有人煽動蠱惑,就可能導致民變。之所以大家沒鬧事,還是相爺名聲在外,人們不相信地方官,但是相信相爺會為他們主持公道,所以世伯一聲令下,才能那麼容易就把亂臣賊子一網打盡。」

張居正回憶家鄉之事,局面並非那麼容易處置,以自己的才幹,外加湖廣精兵正好駐紮於江陵,也是很廢了一番手腳,才把那伙人消滅。以戰鬥力算,那幫人絕對算得上悍賊。不過范進所說的話確實也有道理,正是靠著自己的名望,很多人不肯附逆,真正抵抗官兵的人並不多,不少團練鄉約還出兵助剿,才保證那些人沒一個逃脫。如果當時的局面變成百姓都起來對抗官兵,那勝負就難說了。

他看著范進,「那你說該當如何,才叫合格的牧民官?」

「牧民如牧羊。如果只用牧羊犬,那當然輕鬆了,自己找個地方一躺就是了。可是日久天長,羊只認牧羊犬,認不得牧羊人,因為兩下離得太遠了。乃至把牧羊犬做的壞事欺負自己的仇恨,也記到牧羊人頭上,牧羊人沒有懲罰牧羊犬,背這個鍋也應該。照這麼發展下去,官就很難管住民。要想讓百姓認同官府,首先就是要讓他們離得足夠近。百姓能看到自己的父母官,能讓父母官為自己做主爭利益,自然就會認同他。哪怕最後真吃了虧,也就認了。畢竟百姓還是好哄的,只要肯用心,就能哄住。這次馮邦寧在江寧的行為,按說千刀萬剮百姓才能解恨,可是只打了幾板子,不疼不癢,老百姓也就滿意了,原因就在於此。」

「退思,所以你你這次要求罷內織染局,改為官督商辦,就是為了讓百姓滿意?我承認,這樣確實於商賈及百姓有利,於萬歲而言也未必是壞事。可是這樣一來,可知要得罪多少宦官?畢竟他們都指望著內織染局發財。你又能給他們什麼好處,讓這些人不記恨你?為了一二商賈,就得罪中官內侍,你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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