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五章 鴛鴦折翼

大明國土內,舉凡坐監,日子都不怎麼好過,相對而言上元縣的監獄環境相對要好得多,范進上任之後著力打擊獄卒盤剝囚犯勒索錢財的行為,負責監獄的又是關清這個心腹。關清的收入本來就是來自於范進而不是來自於監獄,陋規之類的收益看不上眼,行事完全按范進意願不管那些規矩,是以獄卒都沒了外快來源。

這些人本來與吏員一樣,是世襲的差事,即使有銳意進取的官員革除其職務,也是兒子承襲,沒什麼畏懼,地方官也沒法約束他們什麼。可是關清這麼個鐵杆心腹是他們頂頭上司,又是好拳棒,這些衙役打是打不過關清,拉攏又拉攏不了,收了油水就會被范進拉上堂打板子接著罰款,最後大半獄卒一怒回家養病,準備耗走這位知縣再回來。

上元監獄最為緊張時缺員達七成,現在的獄卒全來自招募,其中既有鳳鳴岐的一些記名徒弟,還有的就是上元的普通青壯。這些人跟老獄卒沒有利害糾葛,形不成體系,全都聽關清命令,算是范進的心腹部下行事可靠,整個監獄都被范進拿捏在手裡。

像是這次羅武進監獄,外面想要買他命的士紳大戶不知道有多少,很多人拿了銀子出來,要在監獄裡好好收拾一下羅武,但是卻發現上元監獄竟是銅牆鐵壁,水潑不進。不但無法對羅武實施報復,就連他的情況也探聽不出。

如果有士紳此時可以進入牢房,看到羅武的情況,多半就會找范進大吵一架甚至上告。這場奴變的主要發起人加首領,並未遭受重刑,所住的牢房雖然陰冷潮濕依舊,但是身下鋪了足夠的稻草,人在裡面並不算太難過。在他面前放的,也不是難以下咽的牢飯,上好的新米飯,外加幾塊紅燒肉,一碗蛋花湯,這在江寧城普通人家裡,也算是很好的伙食了。

羅武身上並未戴過於重的刑具,因為沒有必要。他的一身武功高強,如果以一對一,大概和薛素芳不相上下。鳳鳴岐將其制服後為防不測,特意挑斷了他的腳筋,已經成了廢人,也就不需要再戴重枷,吃飯不成問題。

他看看飯菜,又看看牢房門外,那個陌生的女人。這女人年紀二十上下,生的頭面齊整,算是個佳麗,但是自己確實不認識她。而且看她的樣子,神色憔悴凄苦,沒有煙視媚行之態,不是馬湘蘭的手下,就更讓他奇怪。

羅武到此時明知當死,反倒是心如止水,聲音很是平靜:「女人,你能到監獄裡,證明是與范進有關係的,但是為什麼要給我送飯?這頓沒有酒,證明不是砍頭飯,給將死之人這麼好的飯菜,未免可惜了。我現在這幅樣子,不管你想求什麼,我都幫不了你了。」

女子搖頭道:「我不是來求你,只是來謝你。其實我也報答不了你什麼,給恩人送一頓飯,就是我能做的事。」

「謝我什麼?」

「如果不是恩人,我現在還被馮邦寧關在他的家裡,被他和黃繼恩作踐!他們不是人,是畜生!」

女子說到這裡,手不自覺地攥緊,「我聽人說,恩公是專殺畜生的,所以要來道聲謝,送些吃的。」

羅武看看她,點頭道:「你說的沒錯,他們都是畜生,而且是要吃人的畜生。我們要想不被吃,就得殺光他們。可惜,馮邦寧跑掉了,我也殺不了他。」

「沒關係,能做到這一步,奴家已是萬分感激,將來會有人把那些畜生都殺掉,一定會……」

羅武道:「這位夫人,你現在的眼神,很有些像我。如果我沒被抓進來的時候,因為你這個眼神,可能就會教你些武功,如果學會哪些,你就不會被人欺負了。可惜現在來不及了。我以為這次奴變,整個江寧所有人都會恨我罵我想要吃我的肉,沒想到還有個女人能對我說聲謝謝,給我送行,這也算緣分了。能不能讓我知道你的名字,也好知道吃了誰的飯。」

「奴家金玉奴,京師人……」

金玉奴走出牢房時,鄭嬋正在門首等著她,正是因為有鄭嬋的關係,她才能進入牢房給羅武送飯。范進派去抄家的衙役除了從馮邦寧家中抄出大筆金銀以外,還把他扣在府里的那些女人都救了出來。

其中大部分女子都是江寧人,被擄去之後除了被馮邦寧佔有,還有一些在他玩膩之後賞給了手下,這次才總算脫離苦海。范進安排了差人帶了金銀送她們回家,以金錢作為補償,並向她們做出了許諾,如果在家裡被歧視被欺負,隨時可以回到上元縣,官府會為她們安排出路,照顧好一切。

但是也有幾個女子是馮邦寧沿途擄掠而來,暫時就送不回去,只好安排在衙門裡住。京師附近丐頭之女,洪大安的妻子金玉奴,就也在這個行列里。

雖然是丐頭的女兒,但是那些乞丐攔路搶劫很有些積蓄,金玉奴實際並未受過什麼罪,與小家碧玉差不多。加上她自身的修養很好,氣質上並不輸給大戶人家的主母,乃至被馮邦寧摧殘多次以後,依舊保持著這種不屈的氣質,並未如普通女子般沉淪,為了求活可以放棄一切尊嚴。也正因為這一點,才被馮邦寧看作是最理想的玩物,所以一路帶到江寧,甚至用她交換了黃繼恩的老婆。

由於范進的事情太多,這些女子的詢問安置,實際是由鄭嬋和薛五負責。由於有著相同經歷,加上都是京師人,鄭蟬與她很是親厚,也給了不少關照。同樣留在府中的幾個女子,金玉奴待遇最好。

幾天接觸下來,兩人成了朋友,鄭蟬在內宅里也感覺沒有人可以交心,對於金玉奴就格外的優待拉攏,姐妹相稱。金玉奴受了范進大恩,也自然對鄭蟬很是感激。金玉奴也是個乖覺角色,畢竟出身於那種堪比強盜窩的家庭,雖然自身讀書習字,像個大家閨秀一樣生活,實際並不缺乏對險惡江湖的了解。尤其經過這次變故之後,更知道求生的艱難以及人心叵測。其他女子還在衙門裡等著伺候的時候,她已經懂得到廚房給鄭蟬幫忙,小心翼翼地求活。

兩人一邊忙著準備酒食,一邊說著閑話,金玉奴忽然從貼身的荷包里摸出一枚彈丸遞到鄭蟬面前:

「嬋姐,這個彈丸你認識不認識啊?小妹在院子里撿到的,不知道咱內宅里這麼會有這東西。」

鄭蟬一撇嘴,奪過彈丸隨手就扔了出去!「別摸這個,太髒了。摸了之後你怎麼做飯啊?這東西當然是咱內宅的,還不是那個薛五麻子?就是這幾天總膩在老爺身邊的那個小賤人。她是行院出身,腌臢的很,連她用的東西也是一樣臟。她號稱叫什麼武狀元,打得一手好彈弓,尤其是能打連珠彈,聽說在老爺上京趕考時,她一把彈弓打散過好多盜匪。你以後看見她小心些,這種行院出身的女人,心思最壞,人也最不要臉,當心學壞了……你臉色怎麼了?怎麼這麼難看?」

「沒……沒什麼,小妹只是不大舒服。」金玉奴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拿出帕子擦著臉上的汗,趁機將身體轉過去,只把後背對著鄭蟬。手緊緊地握住了香包,在那裡還有兩枚彈丸,兩枚從自己父親眼中取下的彈丸,與自己在內宅撿到的彈丸一模一樣。

原本以為只是巧合,但此時已經確定,這家的男主人,就是當日打瞎了父親雙眼,害老人家喪命,又把整個村子打得不復存在的罪魁禍首。而薛五,就是自己的殺父仇人。

如果不是父親亡故,村子的散掉,自己也犯不上和洪郎進京,也就不至於被強人擄去,被惡人侮辱,和丈夫兒子分開。可是如果不是她們,自己也不可能脫離苦海,現在依舊要受馮邦寧那些人的糟蹋。這一家到底是自己的恩人,還是仇人……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鄭嬋這時走過來關切地問了幾句,金玉奴只好強打著精神,說著沒事,只是想念丈夫和兒子。鄭嬋寬慰她幾句,又問起她生兩個兒子的情形,不住誇她有福氣,更難得的是,連生了兩個兒子居然身材還沒走樣,金玉奴心亂如麻,顧不上與她寒暄,只胡亂應付幾句。

這當口,范進的聲音傳進來,「嬋兒,我不是說過了么,你不用干這種粗活,做飯的事給丫頭就好,害我這一頓找。」

「當家的喜歡吃什麼,只有我知道,交給其他人我可不放心。」鄭嬋說著向外走去,金玉奴看著鄭嬋的模樣,如同看見幾年前的自己。當初自己見到相公時,何嘗不是如此。可如今……自己還回的去么?

她很了解丈夫,那是恪守禮法的書生,如果知道自己失身於人,而且還是兩個,情形一同昌技,還會不會要自己?可是與自己遭遇類似的鄭嬋,就能獲得一縣父母官的寵愛,雖然沒有名分,但是情形和夫妻也差不多,為什麼命運會差得那麼多?

心中轉過萬千念頭,腦中如同亂麻,思緒混亂。直到鄭嬋搖晃著她的肩膀,金玉奴才如夢初醒般看過去,卻見范進已經走進來看著她問道:「我聽嬋兒說,你的丈夫也是廣東人?與我是大同鄉?」

「是。」

「這我倒不層問過,但不知他住在哪裡?」

「南海,金沙鄉。」

「這就不是大同鄉,而是實打實的同鄉了,但不知尊夫貴姓高名?」

「拙夫姓洪,名大安。」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