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章 節婦清官(上)

江寧城內。

奴變帶來的傷痛正被時間這劑靈丹緩慢稀釋,不管曾經遭遇過怎樣的苦難,生活總得繼續。街頭依舊繁華,各買賣鋪面依舊熱鬧,秦淮河上依舊絲竹聲聲,輕歌曼舞。從表面看整個城市的生活彷彿沒有什麼變化,只有角落裡偶爾飛起的紙錢,抬出城的棺材,提醒著人們不要忘記這裡曾經發生的災難。

楊家大宅內,幾個丫鬟戰戰兢兢地看著身穿重孝的宋氏,神色很是緊張。宋氏在內宅里本就以心狠手辣脾氣大而著稱,奴僕奉承稍不如意便是一耳光丟出去,男性小廝都能被打落幾顆牙齒,至於丫鬟們或是跪磚頭,或是抽鞭子,諸般狠辣手段讓僕役們聞之色變。如今她成了楊家當家人,一手遮天無人能治,丈夫又去世不久,心情不問可知,這個時候她一旦發怒,做什麼事都有可能。一想到那些可怕的懲罰幾個丫頭身體就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宋氏的目光落在幾人臉上,來迴轉了幾圈,雖然什麼都沒做,就讓幾個丫頭面無人色。其中一個年紀略小些的丫頭終於抵受不住這種壓力,一下子跪倒在地,砰砰磕頭道:「二奶奶……您就發發慈悲……放奴婢走吧!奴婢家裡已經給定了親事,奴婢想回家嫁人!銀子奴婢已經攢夠了,足夠贖回身契,求您發發慈悲吧。」

「荷花,你這是幹什麼?我一沒打你二沒罵你,你就證明跪下是給誰看呢?要是那不知道內情的看見,還以為我仗勢欺人呢!你不是說不想做奴婢么?怎麼還動不動就下跪啊?真是的!今後自己得學著點,骨頭要硬膽子要大,這樣才能不被人欺負。在家裡怎麼都好,到了外頭要是被人欺負了,那可是連我的面子都丟了。好歹是我帶出來的人,怎麼這麼不中用啊!」

宋氏哼了一聲,扣兒上前拉起這丫鬟。只聽宋氏又道:「回鄉嫁人是好事,但是自己也得放明白些,鄉下不比城裡,你那家更比不了咱楊府。荷花,我記得你家是住富貴鄉吧?那的環境不怎麼樣,回去千萬別跟這比,否則一肚子怨氣,日久天長,相公就該打你了。那些鄉下男人沒別的本事,就會打老婆。你又不在我身邊,二奶奶想為你出頭都辦不到。你這丫頭嘴饞,在家裡偷吃點零食,我就假裝不知道,還特意安排你去幫我跑腿去買,就是為了讓你路上好打牙祭,到了婆家可不許偷吃,老婆婆會打人的。」

並未如丫鬟預料中那般翻臉打人,反倒是拉著丫頭的手,絮絮叨叨說起家常,荷花原本是害怕,此時卻被說的鼻子發酸,覺得往日里凶神惡煞的二奶奶竟是變得這般可親。她哽咽著道:「二奶奶……您……您不生氣?」

「傻丫頭,二奶奶生什麼氣啊?我就是捨不得你們啊。你們都是我一手帶出來的,與我自己的親妹妹也沒什麼差別。現在看著你們嫁人,我這心裡啊……」說話間,這有名的潑辣婦人竟是眼圈發紅,不停地用手帕擦著眼睛。「算了,不說了。你們要嫁人我不能攔著,扣兒,快去給你的妹妹們拿身契。至於銀子你們都收起來,做丫頭的攢幾個錢不容易,哪能要你們的銀子,當初收這身契是為了你們被人欺負時,我好有身份說話干預。現在身契一交,我再想出頭都辦不到,可你們既然想要,我就給,錢就不必了,就當是我送你們的嫁妝。你們要是還惦記著我的好處,抽空就來看看我,我這個寡婦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幾個了……」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忽然一個丫頭撲過來抱住宋氏的胳膊道:「二奶奶,我不走了,我不要身契,我要留下來陪著你!」

「傻話!現在那麼多人都說不做阿鼻了,衙門又許可贖身。你們這時候不走什麼時候走啊,回頭要是人家說二奶奶對抗官府怎麼得了?再說你還是要嫁人的,總留在這也不成話,我不能誤了你們終身。」

「我可以按手印!奴婢聽說了,不願意走的可以按手印,奴婢願意陪二奶奶一輩子!」

一群丫鬟撲上來從求著宋氏放她們走,改為求著宋氏讓她們留下。唯一拿走身契離開的荷花,卻被這些丫鬟視為叛徒,個個橫眉立目冷嘲熱諷的,乃至收拾東西時幾個平素要好的姐妹對她也都是冷臉,夾槍帶棒的罵她沒有良心是白眼狼。

荷花委屈地看著幾個本來是一起進退的要好姐妹道:「你們真的不走?現在不走,將來就沒機會了。二奶奶現在正在內宅挑丫頭,說是送去縣太爺府里學戲,女孩子到了那裡,肯定是要被欺負的。你們要是被送去,將來怎麼嫁人啊?」

「不用你管!二奶奶對我們那麼好,怎麼會讓人欺負我們?倒是你啊,趕緊回鄉下嫁你的人去吧!到時候遇到個喝酒賭錢打老婆的男人,別來這裡哭!沒有良心的東西!」

幾個丫鬟敵愾同讎地驅趕著荷花,將她的行李從后角門丟了出去。看著這些姐妹的態度,荷花不由一陣迷惘,自己不做阿鼻,到底錯在哪裡?

後宅里,扣兒微笑著用熱手巾為宋氏擦臉,「小姐好本事,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今天這出一唱,內院的丫頭沒幾個再想離開的。」

宋氏臉上也帶著與她寡婦身份不匹配的笑容,笑得很是燦爛。「這些個小蹄子比我差得遠了,略施小計,就讓她們乖乖聽我擺布。老爺那裡要辦戲班子,她們這時候都走了,我去哪找人啊?男人么想走就走,他們不走,衙門就沒地方僱人服役。至於女人……想走沒那麼容易!你給我留著心,籠絡著那些頭面齊整的丫鬟,別讓她們走。等到這次贖身的機會過去,也就沒這個機會說話。等到老爺來的時候讓她們過來露一面,看上誰,就讓誰去服侍老爺。」

「小姐啊,你真捨得讓她們分潤?」

宋氏噗嗤一笑,伸手一捏扣兒的臉,「還不是要怪你這小蹄子不中用,哪次都是三兩下就丟盔棄甲喊著小姐救命,我只好再找新人幫手了。左右就是個丫頭,伺候完了打發走,不會分了咱們的寵愛。現在薛麻子回家了,加上馬四娘,她們這乾娘干閨女把老爺霸住,我們怎麼辦?要想贏過她,就得有點新鮮玩意,男人都是喜新厭舊的,找幾個丫鬟讓老爺嘗鮮,他一準歡喜。」

提起范進,宋氏眉目間滿是春意,丈夫的死與她而言,此時反倒更像是解脫。曾經背德的困擾,已經被現實的利益所打破。

本來楊家已窮途末路,即便以宋氏的手段也無力回天。眼下卻因為范進的支持起死回生,竟然呈現出中興態勢。先是縣衙門撐腰又用馮邦寧的銀子作為資金,讓人們相信楊家資金雄厚不至於提款,隨後又在范進支持下炒賣上元地皮,把上元荒地買下來轉手賣給江寧縣搬來的士紳富商。一進一出,不費半文本錢空手套白狼就賺了一大筆。除此以外,更是在他的牽線搭橋下開闢了一條海上貿易線。

那位盤瓊姑娘代表海外一位林姓富商與宋氏定立契約,每年會從楊家手裡收購大批綢緞,光是這一筆生意的賺頭,就足以讓楊家享用不盡。

對於這種海上生意,宋氏過去也是聽說過的,知道是一本萬利的好買賣,但是也知道這是抄家殺頭的買賣,非大有力量者不能為之。在江寧城能吃這碗飯的只有黃恩厚,其他人最多是給他做代工,自己參與不進去。現在靠著范進的勢力,自己居然也成了向海上發賣綢緞的坐商,除去經濟利益更重要的是,整個江寧的綢緞商人以後就成了自己的下游,大家都得從自己手裡找飯吃。

面子……這才是面子。

想著家裡那些管事掌柜以及外面的合作夥伴,現在對自己那副尊敬模樣,幾個虧空過公賬的掌柜更是主動上門自首,哭著求自己高抬貴手給他們一次機會的樣子。乃至未來整個江寧的絲綢行被自己控制,要他們怎樣就怎樣,宋氏整個人都有些飄飄然。

曾經自己的夢想就是如此,乃至初為人婦時野心勃勃,想著為自己的理想而拼搏一番。可是直到過門後才知,所謂楊家不過表面風光的空殼子,自己苦心孤詣也不過維持家業不墜,想要有所發展難如登天。後來的剋扣貪墨奢侈無度,固然有著自己好享受的因素,也未嘗沒有夢想破滅自暴自棄的原因。

本以為終此一生也就是這麼過去,乃至淪為范進玩物也未可知。不想否極泰來,這個男人把自己想要的一切都送到了自己面前。男人征服天下,女人征服男人,只要拴住這個男人,自己就能得到一切,她才不會把這個男人放走。略略施了些脂粉,問扣兒道:「你看看,我這樣子美不美?」

「小姐自然是美的,老爺抱著小姐時不也是誇小姐好看么?」

「小蹄子又取笑我不是?我今天晚上要見巡按大老爺,這妝就是要突出一個慘字,否則這麼能讓巡按老爺覺得可憐呢?濃妝艷抹能勾住男人不算高明,這妝既要可憐又要讓男人動心,才是行家的手段,拿出你的解數來,今晚上非把老爺弄到咱家裡不可。」

扣兒道:「小姐,您真要去告黃恩厚?您就不怕將來萬一老爺……調到別處,新來的官找您麻煩?」

「我實話告訴你吧,要發大財就得下重注,我這次孤注一擲,押上了全部身家。就是要圖個大發利市。至於將來怎樣……沒有老爺,咱們又哪來的什麼將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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