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六章 白麵包公范退思(下)

來到楊家弔唁的商賈官員,自然沒幾個是沖這楊家,全都是奔著范進。但是於聲勢上,確實為楊家增色不少。有這些人到場,那些楊家的親屬就不敢在這個時候提出取款要求,更沒人敢鬧喪。雖然眼下還有楊家子侄在,但是看著那麼多士紳官員都和宋氏交談,認可了這婦人家主的地位,就沒人敢來挑戰她的權柄。

祭奠草草結束,這些人拉著范進來到楊家花廳,開始談論正題:未來的上元我等都聽縣令的指揮,求范大老爺指點迷津。

這次奴變讓這些士紳也認識到一個問題,那些家奴也是人,也有自己的脾氣,不是任自己隨意處置的牲口。過去范進幾次提出廢奴,眾人都是表面敷衍,沒人真想去做,可眼下所有人都開始認真考慮這個問題:今後與家奴之間該怎麼處理關係?

於官府方面,現在江寧官場最主要的工作是分鍋,把事情責任推卸乾淨,盡量減輕處理。其次也是要考慮未來的江寧是否還會發生類似悲劇,這種事出現一次就夠了,自然不能出現第二次。按照這些人的想法,最簡單的處置方法莫過於一刀切,全部士紳不許蓄奴。但問題在於現在不是洪武年,朝廷的執行力以及百姓的生活都不能和那時候相比,想要搞這種一刀切,也未必有這個本事。所以也要看范進的想法,以及他怎麼操作。嚴格說來這還是在甩鍋,反正是范進帶的頭,錯了自己也不挨板子。

「本官並不主張因噎廢食,因為家奴生變,就家家沒有家奴,那也是過猶不及。每一名家奴怎麼想,別人無從下斷言,或許有人就是喜歡做家奴也不一定。」

在場的士紳以及官府代表里,范進的官職未必是最高,可是既然大家都有心以他為首,推卸自己責任,他也樂得在這個時候承攬權力,推行自己的想法。

「眼下江寧最需要恢複的是秩序,其次是彼此之間的信任。如果搞到家奴與主人兩相猜忌,一方以為另一方要生變,那邊也以為主人家要謀自己性命,很快就會再起干戈。所以,上元未來幾天會阻止幾次盛會,由那些與主家相得的家奴出錢僱傭鼓樂、轎班,邀請主人上轎,繞城而行,以表彰主人家的德行。靠這種手段不但可以揄揚名聲,更可以安定彼此之心,也是為其他人做個榜樣。大家都是人,你對他好,他自然對你好。視家奴為牲畜牛馬,也就別怪他們會鬧事。」

一干士紳點著頭,凌春榮雖然不是本地士紳,但是張百齡好友,又與范進有關係,是以也同樣出現在葬禮上。此時他這種外人反倒好說話。

「范兄,但不知你準備讓誰做這個典範?」

「我看乾脆就讓楊夫人來吧。楊家遭了這場劫數,於上元而言,算是受害比較大的一戶人家。但是我們也得看到,真正出來行兇的家奴與家奴總數中還佔不到一半。剩下那些家奴只是不說話,不代表他們也恨自己主家。如果由他們出面搞這麼一場會,自然是最有說服力。楊夫人不因家奴傷人就遷怒於整個群體,家奴中固然有歹徒行兇,也有真正的義僕知道報效主人,這不正是人間佳話?」

凌春榮點著頭表示同意,隨後一指張百齡,「張兄其實也是江寧城有名的善人,平日對家奴極為和善,這次奴變里,張家奴僕未曾有人參與。」

「是是,這自然是也要揄揚的,大家一起賀。」范進點頭表示同意,隨後又道:「其次就是阿鼻的烏龍會。本官身邊有人說,趁機把烏龍會取締,按大明律結社者以謀反論,本官卻以為不可。這麼多人在一起,或是鄉親或是性情相得,難免結社聯盟。此時以結社罪殺人,於事何補?唯一的結局就是這些人的會由明轉暗,官府倒是沒了責任,但是於穩定局勢並無幫助。」

他的目光不經意地從江寧那干官府代表頭上掃過,雖然他的官職不高,但是靠著張居正這尊大佛,不點名地罵罵上司,噴噴同僚壓力還是不大。

「本官以為此事如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烏龍會不但允許阿鼻們辦下去,還要從民間結社改為官准。各家家奴皆可組社自保,於官府登記備案,登記會中人數姓名出身來歷。如此一來,各家家奴的情形一目了然,也不至於有歹徒混跡其中。凡是不往官府備案者為私會,可以隨時取締,乃至捕人。凡備案阿鼻,如遇主人欺壓虐待,可訴於會首,會首有資格直面親民官告狀鳴冤,請官府裁斷。」

一旁一名商賈道:「老父母,您這樣安排豈不是縱容以奴告主?那些刁奴以此要挾主人又該如何?」

宋氏這當接過話來,「賈老爺,您這話說的就差了。老父母可不是鼓勵以奴告主,而是要給那些阿鼻一個指望。讓他們以為自己受了欺負,官府會給他們出頭。就像是之前那城隍廟似的,自己覺得冤枉沒處申的,就去城隍廟找城隍老爺去哭訴。哭完說完,心裡就舒服點。現在這衙門也是一樣,若是小事可以調解,讓阿鼻順了氣就是。至於大事……我這婦道人家說一句不當說的,鬧了這麼大的事,誰還要繼續虐待阿鼻,那可是跟在坐的所有人過不去,咱們先就不饒他!平時的小官司,咱們家中都有偌大家私,難不成打官司還怕了窮鬼?」

范進笑道:「楊夫人說的好!本官正是此意。給阿鼻一個希望,他們就不會想要殺人放火。這次若是有個地方給他們出頭,他們又何必拿刀殺人?再說烏龍會既是他們申冤的地方,也是個治他們的地方。既然是官府備案,自然要受官府管理,官府可以派人參與烏龍會的日常庶務,由阿鼻交的規費中劃撥款子支付官府人員的工錢。家主苛待家奴,官府會出面協調。家奴不守規矩,家主也可以告由烏龍會,由會首實行懲辦,或送官處理。到時賞罰皆出於朝廷,與家主沒有干係,那些家奴對主人的怨恨,也會消減許多。」

范進的這個主張,其實就是引入後世的工會概念,這年月也有行會一說,大家不難理解。但是在這裡面安排官府代表,挑動奴僕內鬥,讓奴僕彼此為仇,互不信任,誕生不了羅武那樣有威望的鼻頭,也就組織不起暴亂這樣的心思手段,這年月的人全不具備。直到范進隱約點出,才有幾個聰明人隱約猜出點端倪,隨即看著范進的目光就有些改變。原本只當這是個才子,此時越發覺得這人有些可怕,這些毒辣手段難不成是張居正嫡傳?是不是也用類似手段,自己這些人里打了暗樁?

這當口,應天府派來的一名吏目問道:「大尹,若是此例一開,家主阿鼻彼此爭訟不休,只怕衙門裡每天的官司沒個了結。」

「沒了結就對了。聖人推崇無訟,歸根到底還是希望大家各自按著規矩生活沒有爭端,而不是讓人受了氣也不許打官司,更不是讓官府可以圖省事!」

范進看著他,語氣帶了些火藥味。「當官的吃了俸祿,做胥吏衙役的拿了工食,就沒資格怕麻煩!上元縣的公人胥吏以及本官,沒人敢說麻煩二字。你怕麻煩便不要吃官家飯!平日里巡街收常例不嫌麻煩,處理官司就嫌受累不討好,怕累怕麻煩,這樣的人心肝何在?官吏不麻煩,老百姓就會麻煩,如果有朝一日老百姓不想麻煩了,就會像這次一樣,拿起刀子說話!處理官司與平息民變相比,到底哪個才麻煩,自己心裡應該有數。」

「老百姓信我們,我們也要對得起老百姓。有官司就要去處置,老百姓有怨氣就要想盡辦法化解,讓百姓始終相信天下有講道理的地方,他們就不會放棄講道理。要說怎麼避免民變,我的辦法就是一個,每個官場中人都去做城隍,為百姓排憂解難。不要把百姓當成麻煩累贅,做事情不要想著省事省力,拿所有百姓當成自己的親屬,真心實意為他們排憂解難。如果有朝一日江寧城裡的百姓有事不去麻煩蔣老爺(江寧都城隍),都想著來衙門麻煩我們,就不會再有什麼民變。」

「若是再有馮邦寧那等人物出來,百姓找我們鳴冤,我們也無能為力啊。」

「讓他們相信官府由辦法就好了。」范進的語氣依舊堅決,「記住,官府在百姓面前,必須是無所不能。只有這樣,百姓才會相信官府,才會拿我們當城隍看。其實百姓也不傻,也知道我們由很多事辦不到。他們看的不是我們能不能辦,是看我們肯不肯辦,連肯都不肯,百姓憑什麼信你,為什麼給你面子?」

一干官吏沉默不語,宋氏道:「其實啊,要想麻煩少也不是沒辦法,大家家裡少養些家奴就是了。妾身自家的情形大家也都看到了,都是養家奴的下場。其實那麼多奴僕除了擺場面便無用處,一件事十個人做,大多數人都是虛張聲勢白費米糧,再不就是打著住家旗號出去招搖撞騙,為主家辦事還要剋扣銀錢,最是可恨。這回乾脆藉機把家奴遣散,那幾文身契錢就當是破財消災。否則如我家這等情形,多少錢能彌補?」

范進道:「家奴身契銀子可以讓他們自己出錢贖回,錢不夠向官府借貸,至於歸還的方法,可以還銀兩,也可以做工服役。各位員外家中活計,同樣可以僱人完成。你們只需要支付工錢或是食宿,合則來不合則去,公平合理,也不至於彼此兩怨。總之願意做家奴的讓他們留下,接受烏龍會管理,不願意的就放他們一條路走,你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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