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一章 心服

雖然是商賈之女,但是從一生下來便是嬌生慣養的宋氏,幾時被人打過屁股?即便是夫妻之間,也不曾有過這種戲謔行為。她剛要發作,范進卻搶先道:「剛簽了契約就忘了?你還清那些錢以前,就是我的奴僕,當主人教訓奴僕天經地義。瑾兒你難道不曾教訓過手下的奴僕小廝?就算是扣兒,不是也吃過你的打?」

宋氏一下被問啞了火。自己當主人時動手打奴僕自以為是很尋常的事,可眼下挨打心裡自然不舒坦。也是直到此時才知,原來只要是人,被人打就不會高興。她低著頭走出房門,過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抱著一疊帳簿回來放到范進面前。

「老……爺……這是您要的帳簿,妾……奴婢給您拿來了。」

范進笑著擺擺手,「我這個主人很好說話,稱呼上你可以隨意,就算叫我的名字也沒關係。只要你聽話,就不會吃苦頭。過來,跟我捶捶肩膀,我把這帳簿的用處說給你。」

宋氏的手法很粗疏,捶肩膀的力氣也是有一下沒一下,一看就是不曾上過手,且帶著滿腔怒火。畢竟她從小到大都是受人伺候的,這還是第一遭伺候人,心裡的委屈不問可知。范進不去看她,只看著帳簿,冷聲道:

「現在知道做奴僕的滋味不好受了吧?做人呢前半夜想想別人,後半夜想想自己,當主人的別拿僕人不當人看,他們也是娘生的。不讓他們白吃飯是對的,可是對他們也要有個限度,那種動不動就拿繩子鞭子打得丫鬟皮開肉綻,或是一個嘴巴打得小廝掉兩顆牙的事,還是少做些好。多想想你現在的心情,就知道該怎麼對待下人了。好了,一會讓扣兒給我捶,你坐下來,我給你說。」

宋氏一言不發地坐在范進身邊,似乎有些賭氣。或許范進若是直接來佔有她,她倒沒那麼大火氣。可是眼下真拿她當僕人用,卻著實有些傷損她的自尊心。但范進並沒有去安撫她的意思,只指著帳簿道:

「你只想著去死,這是沒有用的。鎮守太監衙門前死個女人,又能算個什麼大事了?他是個閹人,最不怕的或許就是女人在他門前尋死上吊了。不肯服輸是對的,但是一定要找對方式方法,與其死給他看,不如讓他死給你看,這不是更好?眼下有現成的把柄在,為什麼不用?」

宋氏看看帳簿,語氣里依舊帶著難以掩飾地不滿與委屈道:「這些算什麼把柄?往來賬目都是明帳,黃恩厚根本不怕查,拿這些帳奈何不了他。若是這些帳真能告倒他,黃繼恩哪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那些帳對你來說沒用,對其他人來說則未必。我從未見過不貪財的太監,黃恩厚放到江寧這種地方,本來就是要他發財的。所以我敢打賭他肯定在差事上拿過好處!這種事如果沒人查,自然不算什麼大事。即便有人查,如果皇帝肯保他,也沒什麼大不了。但這一切歸根到底,還是靠勢力說話。如果有個人勢力比他只強不弱,靠山比他硬,與萬歲的關係比他親厚。拿這東西參他一本,便可以讓他吃不了兜著走!何況他這個位置是肥缺,太監又不止他一個,不少人盯著這地方眼熱。我只要把把柄送到合適的人手上,自然就是一件利器,足以致他於死地。這個道理,你懂了沒有?你是個生意人,官場上的事懂得還是不夠多,否則就不會不拿這東西當一回事了。」

宋氏臉上的冰漸漸消解了幾分,點頭道:「若是如此說,妾身便明白些了。黃家害我相公,若是能搬倒他們,妾身自然願意。可是……真能么?誰能影響到萬歲?那些太監跟皇帝是極親近的,外人又怎麼斗得過他們?」

「誰能影響到萬歲……當然是我了。你難道不知道,我這個官是萬歲親點,而非吏部授予?這說明什麼?心腹啊!簡在帝心,能直奏君前。我到上元之後,每個月要給京里交兩道本章,既不經過通政司,也不經過會極門,而是直接交到萬歲手上。普天之下,能給皇帝上密奏的縣令,我是唯一一個。你當那上面是什麼?風土人情,上元情形?這都是小事,萬歲也未必感興趣。那上面最重要的,是我為萬歲畫的圖本……最近幾期,我畫的故事就是太監假傳聖旨,竊勢擁權的事。先把爛葯下足,等到這帳簿交上去,萬歲自然不會與這個閹奴甘休!」

宋氏剎那間有了片刻的失態,大張著嘴巴,瞪著眼睛看著范進,眼神里滿是驚詫與不可思議,又有一絲驚慌失措。

「大老爺……你能給皇帝上密奏?」

「秘密,不要說出去,否則的話江寧官府的人該害怕了。你不說可能也有人會知道,畢竟這些密奏都要通過錦衣衛,可是如果從你嘴裡走漏消息,我就會懲罰你。你現在知道,本官有多厲害了吧?這些帳簿落到我手裡,又怎麼會沒用?」

范進說著話,手已經搭到宋氏的腰上,如同楊府各房頭的主人對待房裡丫鬟一樣,在宋氏身上大肆輕薄。她這次沒有抵抗也沒有躲閃,人有些失魂落魄,心空落落的。一筆一本萬利的大生意從手裡溜走一樣,她現在需要止損,而不是一錯再錯,自然不會拒絕范進的親熱。

她出身豪門見過的官員不少,其中也包括江寧六部尚書這一級別的大員。這些人品級權勢是有的,但是距離皇帝,終究還是差了一天一地。尤其江寧六部跟京師六部還是有很大差距,兩下里沒什麼可比性。

作為個商賈家的女子,宋氏心中的皇帝是如同神明般至高無上的存在。即便是能到皇帝身邊辦差,於她看來都是天大的榮耀,更不必說是直奏君前。雖然在大明制度上,任何人都有給皇帝上疏的權力,但那只是寫出來的制度,誰也不會真信,能給皇帝上密奏那是閣老才有的權力。正因為宋氏了解這個官場制度,才越發感覺到范進的非凡之處。

以往雖然知道範進是張居正家的女婿,但也只是以權相贅婿視之,何況在江寧又待不長,對這種身份的畏懼感有限。相對而言,還是覺得黃恩厚這種坐地虎更可怕。可眼下得知范進居然能每月兩次直接給皇帝上本,宋氏對於二者強弱的判斷徹底顛覆。

她骨子裡很是推崇弱肉強食那套理論,普通的男人不及她本事,自然不入其法眼,在她面前只有被她耍弄支使的份。黃繼恩、馮邦寧固然強橫,但是屬於借勢,自身本領有限,亦難入其法眼。范進這麼一個進士及第兼天子親信的人物,於她心目中才是真正的強者。

官就是官,民就是民,一個能給皇帝上密奏的官老爺想對她怎麼樣,她除了被動接受還有什麼辦法,何況自己眼下是他的奴僕?主人玩自家的丫頭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宋氏心裡想著,不知不覺間她心裡竟開始認同了自己范進奴僕的身份,漸漸進入這個角色,順從地任主人親昵。

本以為會就此被吃掉,哪知范進只是再次將她吊的上不來下去不之後,便笑著收手,抱起一摞帳本站起身道:「瑾兒好好料理喪事,本官先回衙門。象牙和綢緞的事我來想辦法,等處理好之後,你讓人來取貨就是。」

宋氏心知,對方這是在報復自己,讓自己也嘗嘗被吊起來吃不到的滋味。心內卻不敢再有半分怨恚,反倒是十分恭敬地起身相送。范進看看她忽然一笑,動手幫她理著頭髮。

「看你現在的樣子,瞎子也看得出我們在這裡不大老實了。來我幫你理理頭髮,你自己收拾好衣服,別讓人看出什麼破綻。在人前,你永遠是楊家的當家媳婦,是那位賽貴妃,不能被人看小了。家裡誰敢找你麻煩告訴我,我幫你出氣。」

宋氏這種見過場面的女子,於男子的甜言蜜語聽的多了,至於獻殷勤就更不在話下。可此時范進幫她整理鬢髮首飾衣服時,她心中的感受卻與以往都不同。只想著:這是雙給陛下寫密奏的手,正在為我梳頭髮。將來這雙手要脫掉當朝首輔千金的衣服,現在卻正給自己弄衣服,心態上便只能用受寵若驚四個字來形容。

等到兩人來到外間時,她已經恢複了平日的高傲與潑辣,丹鳳眼掃過去,丫鬟小廝無不低頭急行,連走路都格外小心。直將人送到了二門,兩人像一對正常的訪客與主母一樣道別,望著范進的背影,宋氏心裡竟是一陣莫名失落。心中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而暗自後悔:這麼出色的一個男人,怎麼當初就白白便宜了扣兒?

扣兒在靈堂里正在忙碌著,她終究是個丫鬟,很多事做不了主,事情進展很慢。就在喧鬧聲中兩聲咳嗽響起,丫鬟婆子們頓時都住了口,只見宋氏從外面走進來,朝眾人看了一眼,冷聲道:「大喊大叫做什麼?都忘了規矩了?這家不管是不成了,老太太還病著,你們這麼吵,驚了她老人家怎麼辦?有什麼事一件件說,一個人開口其他人都給我把嘴閉上,要不然我就拿線把它縫起來。各房頭的主人先說話,僕人後說,一個個來。」

她邊說邊來到桌邊坐下,朝扣兒道:「你去拿壺茶來,這裡的事交給我,你什麼都不必管了。」

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模樣,扣兒心頭一喜:大老爺沒騙我,他一露面,小姐就沒了危險,平日里執掌家業的大小姐,又回來了。

范進回到衙門時,盤瓊還不曾走,正逗著回來看乾爹的花繼蔭。她雖然名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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