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九十三章 初次交鋒

這個時代女人的壽宴總歸是不如男人,再加上男女有別身份有差,楊家這場壽酒其實說到底,還是個男人之間的聚會。做壽,也就是找個由頭罷了。

范進身為地方官,能來出席就已經是天大面子,自然不會再有什麼更親近的舉動。在壽堂里說了幾句恭維話便來到前廳,與一干縉紳們開始交談。楊世達在里外奔波,見母親的客人他要幫著招待,還要陪人出來,倒是沒時間再接待范進,於是其他士紳也就有了機會。

大家如同眾星捧月般圍繞著縣令,這也算是親民官的虛榮。可是這種虛榮對范進來說,其實一點都不重要,他要的不是個體面,而是實惠。但是這個實惠也不是那麼好要的。

這些士紳雖然不是朝廷命官,但不少是官員出身,他們致仕之後一切待遇依舊保留,比起他這個超規格提拔的地方官而言,也未必遜色多少,至少在社交場合上,足以敵體相待。

「縣尊這衙役操練得不錯,照這樣練下去用不了多久,就連應天府的捕快都被你比下去了。可是我聽說,這些衙役之所以對縣尊俯首帖耳,乃是因為縣衙厚賞的原因?連衙役的家眷都可以領取米糧?這使費實在太大了。老朽也是從方面這個位置上退下來的,對這些人最了解不過。一群貪鄙小人,心如虎狼,從不知什麼叫飽足二字。你喂他們再多也沒有用,該貪的時候還是會去貪的。」

這是一位致仕的知府,如今在江寧本地開得好幾家綢緞莊,算是宋家的商業競爭對手。

范進一笑:「何翁過獎了,捕快衙役是一縣根本,不讓他們沒有後顧之憂,又怎麼能用心操練?他們不操練出個模樣來,百姓的安定日子便不好保障了。至於貪墨之事下官理會得,自會派人防範。」

另一人道:「話雖如此,這使費上只怕太大了。上元縣現在好象還掛著虧空吧?」

「那是前任虧空,和縣尊關係不大。」

「話雖如此,縣衙使費總是百姓脂膏,能省則省。」

范進道:「幾位說的有道理,可是比起節流來,下官更喜歡開源。只要衙門裡有了足夠進項,這些使費就足以支付。」

那位何知府又道:「此事可要謹慎。為官者不應與民爭利,否則地方上就要大亂了。官要一分,吏就要做到十分,再加上層層油水、盤剝,到了百姓頭上怕不是百分?是以衙門一向奉行節儉,不參與商賈,就是因為一旦官府參與,商也就不成商,市也就不成市。胥吏強取硬奪不付本金,轉而以十倍之價強賣,所得利潤盡入私囊,地方商業凋敝,民生艱難,這可不是個牧守地方之道。」

「也不是所有衙役都如此。」范進不慌不忙,「人心如野馬,我們需要的是給這個野馬加上韁繩,不讓它亂跑亂踢。所以要以官法為繩墨,也要有足夠的監督監察,把敢向百姓伸手的惡吏懲辦幾個,其他人就會收斂。官府參與商業,壞處自然是有,但好處同樣也大,關鍵是看行業。本就井然有序的行業,官府自然不該介入,可若是其本就混亂不堪,荼毒百姓,這時候就得官府介入,給他們重新立規矩,不能任他們苦害百姓了,大家以為然否?」

一個聲音忽然響起,「當日海汝賢治應天,也曾如范老爺一般行事,結果如何?應天府內百姓無處借貸,紳賈人人自危,乞丐衣衫比之絲衣更為昂貴。范縣令與他是大同鄉,莫非也要按他那麼行事么?」

說話的聲音是來自人群之外,眾人看過去,卻見是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生得油頭粉面,穿戴上雖然是書生打扮,但是那種氣質一看就知道,絕不是文壇中人。

在他身邊是個面色尷尬地楊家清客,正試圖拉他離開,見眾人看過來,連忙道:「黃少爺素來率直,並不惡意……」

「沒錯,我這個人就是這麼個直性子,想什麼就說什麼,恭維的話我是不會講的。范老爺既然要學海筆架,這點度量總該是有的吧?你在上元縣搞風搞雨,其實跟我也沒什麼關係。可是你不能妨礙我發財啊,我這個人做人最公道,人敬我一尺,我還人一丈,誰若是擋我財路,那就是我的死敵!」

范進此時也知道,這年輕人就是黃恩厚的義子黃繼恩。在整個江寧,要講第一號紈絝是徐維志,要論第一號惡棍,基本就是黃繼恩。他本就是江寧地面的潑皮喇虎,有了黃恩厚這個靠山後,就更為肆無忌憚,儼然江寧一害。考慮到馮邦寧是外來戶,即便行事更為惡劣,也沒有參選資格,所以黃繼恩地位無法撼動。

太監比起官員來,有個先天弱勢,就是可用的人更少。但凡家族底蘊深厚的,不會讓自己人去當太監。進了宮的,大多是日子過不下去的窮苦人家,即便未來發跡,有了些親人找上門依附,也基本都是窮家子弟,工作能力那麼回事。到了外地工作,這些人指望不上,很難打開局面。

是以太監一般都和地方上的勢力相勾結,其中又以那些潑皮無賴乃至匪棍惡霸最容易向太監輸誠,兩下合作也最容易。收義子算是這兩種勢力勾結最簡單的方法,惡棍認太監為乾爹獲取庇護,太監本身無子嗣,也將義子作為子侄看待,未來自己年老出宮,總要有個人伺候。

這種事明朝中葉就逐漸演變成了一種生意,義子孝敬乾爹天經地義,太監收義子從養老需求變成了斂財。那些義子的孝敬又靠掠奪地方財富,乃至直接動手搶奪得來,靠太監撐腰,行事越發乖張無所顧及。百姓多以幾虎,或是若干彪之類的綽號稱呼他們,就知道那是群什麼角色。

黃恩厚不同於同行,並沒有大開山門廣收義子,他在江寧的義子只有黃繼恩一個。據說黃恩厚的私財大半都由黃繼恩打理,還給這個兒子捐了個監生頭銜,可見對其重視程度。

這些縉紳們看到這人出現,氣氛一瞬間有些凝固,不知道他殺出來是什麼意思,到底代表的是他自己,還是黃恩厚?如果是應天鎮守太監與范進發生矛盾,這可是一件大事,自己沒必要參與,只在一邊看熱鬧便好。

范進拱手道:「黃公子,您的問題問的很好。本官今天正好也要借著這個機會說一句,我與海公雖然是大同鄉,但卻不是一般為人。海公以洪武舊製為繩墨,連商賈人家穿綢衫也不允許,而本官則認為,大可不必!時移事易,如今這江寧城內遍地絲羅,這是一件好事情。證明我大明富了,不似當年那般貧苦,人們手裡有了錢,講吃講穿,這是大好事。若是不吃不穿,那麼多銀子又怎麼流通?全存在家裡,不怕發霉么?」

他打了個哈哈,一干士紳的臉色也都緩和下來。

范進又道:「身為朝廷命官,代天子牧守一方,自該讓地方安寧,百姓無饑寒之餒,才算對的起陛下皇恩浩蕩。范某希望的是治下人人富貴,個個有錢,怎麼會擋人的財路?但是發財要講個方式方法,如果為了發財就離散他人骨肉,讓別人傾家蕩產妻離子散,那就與本官的初衷相違背,本官就只好做做攔路石。」

大家最怕的其實就是范進是海瑞作風,拿著名義上還沒作廢,實際上已經嚴重與社會現實脫節的洪武制度去要求大家。即便縣令的破壞力不如巡撫,但是在地方上這麼搞,也是讓人頭疼的事。

明朝自洪武到萬曆,早就不知變過幾次規條,非如此這個帝國也不能維持。范進心裡很清楚,早不能用洪武朝的眼光看眼下的問題,否則就是倒行逆施。當日海瑞的行為也不是簡單的要恢複洪武舊制,他也知道恢複不起來,只能算是一種表態,向整個應天釋放一個信號,自己的行事立場不會支持縉紳富商。乃至鼓勵以窮告富,也都是這個意思。

范進認為海瑞與自己一樣,都是想要作為的人,但是大家的思路不同。海瑞想的是均貧富,既然不能更多的製造財富,就只能限制富人生活,讓貧富之間的差距縮小,讓富人的財富流向窮人。即便做不到,在表面上,富人的生活也別比窮人好太多,大家吃穿上都很慘,百姓的不滿情緒就會降低,社會便能穩定。

這種想法不能說錯,可是與范進的初衷不符。如果這麼搞,縣令必須以身作則,自己又是第一個好享受的主,讓他像海瑞一樣一個月吃不了兩次肉,買次肉鬧的是人都知道,那還不如殺了他。所以他想的就是另一條路,努力增加財富。

貧富的差距可能進一步拉大,但是讓窮人的家產多些,糧食多一點,富人比過去更富。這樣更符合當下東南地區的經濟發展實際,也可以維持社會穩定,這與海瑞的方法算是殊途同歸。

這種話平時不好說,在衙門裡說,縉紳是否相信也在兩可之間。借著壽宴的機會說出來,倒是更合適一些。

聽到他的共同致富思路,不少縉紳面現喜色,畢竟發財這種事誰都喜歡。張居正的准女婿,也確實有資格說這種共同致富的話。黃繼恩則冷笑道:「范老爺的想法不錯,但是我有一事不明,你準備怎麼做到?天下間銀子就這麼多,你不去搶,別人就拿走了。做生意么,就是一個字:爭!不爭不奪,拿什麼發財?總有人會傾家蕩產,那是他們活該。范老爺以衙門放貸,不就是跟我們這些商賈在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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