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虧空

夜靜更深,縣衙內宅里,依舊燈火通明。

算盤珠子劈啪做響,纖細的小手握著筆管在帳簿上記下一行又一行的文字。在昏暗的燈光下,少女臉上那因天花而留下的印記並不明顯,此時看去,足以稱得上美人二字。

配合上少女魏國公千金的身份,這樣的女子理應是被人捧在掌心,含在口內,百般奉承惟恐不及,哪能當賬房先生一般使用?放眼大明,能用國公之女做記室的縣令,怕也只有范進這一個,單論這點,即便是張居正也不及他來的威風。

鄭嬋在旁為徐六搖扇驅蚊扇涼,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徐六看看她,正言厲色道:「不許亂打哈欠!沒規矩!大戶人家的丫頭,能這麼當么?」

看著房間里另外幾個粗手大腳的有力婆子,鄭嬋也不敢還口,只好應了聲是,又有些惶恐地問道:「六小姐,天色這麼晚了,你不回府的?」

「我跟娘說今天住姑姑那裡,所以我無須回去。再說姐夫這次這次沒帶錢穀夫子來,衙門裡的賬目虛實不知,我不幫忙難道靠你?你倒是會打算盤算賬,可是這衙門那麼大的數字,若是出了點差錯,你承擔得起么?」

在范進面前乖巧可愛的丫頭,現在露出大戶千金盛氣凌人的一面,鄭嬋的氣勢完全被壓住,只好應聲附和道:「六小姐見教的是,只是您身份尊貴,不該干這些粗活。您且休息休息,要是累壞了您,老爺那裡會怪罪的。」

「為姐夫幹活,我是不會累的。再說今晚姐夫估計要很晚才回來,我還要在這裡等他。王媽,去廚房看看,冰鎮金銀花水預備得怎樣了。姐夫今天會喝很多酒,回來一定口乾得很,這金銀花水既能消暑又能敗火,姐夫一回來就先讓他喝。」

鄭嬋此時覺得這徐六像極了家中大婦,自己居然提前進入了妾婢角色,心中大為氣沮。可是對上這麼個大小姐,她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只好繼續機械地打扇。外面的更梆打過二更,一個婆子走進來道:「大老爺回來了,正向內宅走呢。」

「太好了!」

徐六聞言立即跳起來,將幾本賬簿在懷裡一抱,又看了鄭嬋一眼:「你去下人房裡睡,今晚不許你過來!李媽,你看著她過去。」隨即抱著帳簿一路小跑,跑向了宅門。

「六妹?你沒回家?」

舉著燈籠的范進看到徐六同樣很是詫異,不管怎麼說,一個未出閣的大姑娘也不該宿在自己的衙門裡,這實在是太有問題了。後者得意地一笑。

「我平時本來也不住家裡啊,一直和姑姑住在家廟那邊。再說在城裡我們有好多產業,我哪裡不能睡啊。一到家娘就要給我找婆家,煩也煩死了,好想削了頭髮去做尼姑,所以還是在外面快活些。再說了,姐夫去吃花酒,身邊又沒有人幫忙,我不留下來幫你看帳怎麼行呢?我……我和舜卿姐姐是好姐妹,自然要幫她忙了。」

她舉起手上的帳簿道:「我一晚上就對了這麼多帳,棒不棒?」

「六妹,你一直……沒睡?」

「不困啊,自然就不睡了。再說這些帳越早理出來,姐夫越容易接手差事,我又怎麼能睡得下。」

兩人邊說邊向書房走,范進四下看看問道:「鄭嬋呢?」

「我把她打發回房睡覺了,一看就是小門小戶出來的,沒學過規矩。以往怎麼都好,以後在姐夫家裡,她就丟人了。我回頭讓娘派幾個丫頭過來,教教她規矩,也能伺候好姐夫。」

范進笑了笑,沒說話。徐六問道:「姐夫,你今晚……自己一個人回來的?」

「當然啊,要不然呢?」

「我……我還以為王雪簫會跟你一起回來。她說……說要在衙門裡住幾天。」徐六低著頭道。

范進看看她,「如果王雪簫真住進來六妹會怎麼樣呢?」

「我不會怎麼樣啊,只是覺得……覺得她的身份不配。總是我大哥最壞,沒事把這樣的女人帶到姐夫身邊,都是他不好了。姐姐不在這裡,我要替姐姐看住姐夫不做壞事啊。如果王雪簫只住幾天就好,如果長住,我就把她趕走!」

范進一笑,「我就是猜到了六妹會不開心,所以就沒讓她住進來。今天啊,就是和縣裡的士紳喝了酒吃了飯,說了陣子話。徐兄要拉著我去賭錢,我推掉了。王雪簫陪徐兄去搖攤,我就回來了。」

徐六道:「我就知道姐夫跟大哥不一樣,才不會像他那樣壞呢。除了喝花酒就是去賭,一點正事都沒有,姐夫這種大才子怎麼能像我大哥一樣。走了,我們進房間看帳去,上元縣的帳啊,真的嚇死人。」

等走進書房裡,婆子已經把冰鎮金銀花水端上來,兩人各分了一碗,徐六一本正經地攤開帳簿對范進道:「姐夫你看,上元這裡的虧空很大啊。以前以為幾百兩就差不多了,現在初步算了下,光賬目上,衙門就有兩千多兩的虧空,這還沒算完,算完不知道有多少。」

范進看著帳簿,倒沒被這巨大的虧空嚇住,反而笑道:「其實我想到了會這樣,上元是首縣,迎來送往,招待公務,再加上整個江寧的攤派下來,不虧空才怪。十世不善,上元知縣,這話不是無的放失。有個首縣十字令,六妹聽過沒有?」

徐六搖頭表示不知,范進道:「聽我念與你啊:一字紅,二字圓融,三字路路通,能識古董,不怕大虧空,圍棋馬吊中,優伶子弟殷勤奉,衣服齊整言語從容,主恩憲德滿口常稱頌,座上客常滿杯中酒不空。你看看,人家都說了做首縣的就不能怕大虧空,我這裡做首縣,自然就要有承擔虧空的膽量了。」

「好玩……哈哈……真好玩。」徐六忍不住笑出聲來,作為大家閨秀,笑不能露齒更不能大笑,可是在范進面前,這些規矩都沒作用,她就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一樣笑得花枝招展,過了好一陣才收住笑聲。杏眼看著范進道:「姐夫,你平時是不是也這樣說笑話逗姐姐的?」

「那是自然,舜卿笑得比你還歡呢。不過這樣的笑話我不敢和她說,一說她肯定要發一通感慨,說這十字令怎麼不堪,再想怎麼解決。也就你這沒心沒肺的小丫頭,拿這當笑話聽。你姐夫現在是大虧空啊,還笑得這麼歡。」

「虧空怕什麼,不就是千把兩銀子么?我的嫁妝田,也比這個值錢。我回頭把那些田賣了,就足夠給姐夫填虧空了。再不行我就去找娘要,娘不給我就哭,只要我一哭娘就什麼都肯了。」

范進笑道:「那你把嫁妝田給了我,將來嫁人怎麼辦?」

「我……我又不嫁人……」徐六嘟囔了一句什麼,最後說了這麼一句。臉莫名地又紅了,低下頭用手輕輕揉著衣角。

「姐夫是大才子應該一心做學問,這些錢糧俗物,不該亂了姐夫的心。本來是該有個錢糧夫子專門管這些的,可是姐夫誰也沒帶,回頭我讓爹找幾個人幫姐夫。姐夫只管安心當縣令就好,錢穀的事,我來想辦法。」

「小黃毛丫頭想什麼辦法!」范進把臉一沉,隨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姐夫在你眼裡就那麼沒用啊,幾千兩銀子就要你賣田?這點錢,我怎麼也能搞得出來,就連夏秋兩稅,也是有辦法的,不用你賣什麼東西。姐夫這個首縣不但不能貼錢,還要賺錢,等到賺了大錢姐夫給你買花戴。現在……天色不早快去睡吧,好在內宅有客房。等明天必須回家去睡,否則我這裡就不許你來。」

徐六看看范進,「姐夫……你……你是不是要去找那個鄭嬋啊?」

「你個小孩子,別管大人的事。再說我還有很多事做,今晚上多半睡不成了,還找什麼鄭嬋。你別跟我比,你身子骨單薄,傷不得神,快去睡覺,明天一早就回家去。」

「我不……我是說,換了地方我睡不著。我睡的地方鋪蓋都是最好的,姐夫的衙門太破了,那床鋪硬的能把腰硌斷了,屋子裡還要怪味,我沒法睡。要不然……」小丫頭的眼睛閃了兩下,「姐夫你陪我玩好不好?我們下棋,打雙陸,要不就玩你弄的那些紙牌。再不然,你就教我寫故事啊。」

「小孩子,就知道玩。」范進嘆了口氣,「你真要是不困,姐夫帶你看個別的好玩的,有沒有興趣?」

「有啊有啊。只要跟姐夫玩,看什麼都行。」

「我帶你……審案子吧。今天白天有個老婦人罵了我的事你知道吧?她說她是江寧人不歸我管,我把她還是帶來了。」

徐六一愣,「有這種事,我不知道啊。哪來的老婦人敢罵姐夫,真是太壞了。什麼江寧縣上元縣,在這城裡,就沒有我們魏國公府不能管的事。王媽,你帶人去……」

「帶人去把老婦人帶到這裡,我有話問她,不必為難她。」范進接過了話,朝那婆子點頭示意,徐六隻好道:「按姐夫說的做。你們幾個都跟著王媽去,對了,再拿點糖水過來。」

幾個婆子一去,房間里就又剩了他們兩人,徐六既興奮又羞澀地看著范進,問道:「姐夫,我一會是扮師爺么?要不要去換身衣服。」

「你這麼可愛,換什麼都嚇不住人的,還是這樣就最好了。一會你只負責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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