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入城

進入江寧城裡,轎子便徹底失去作用。原本就熱鬧的街道,此時已經被迎接的人群所佔滿。東南文教興旺的一大表現,就是販夫走卒也多識字,慶賀范進任上元縣令的條幅到處都是。鞭炮聲震耳欲聾煙霧瀰漫,還有人僱傭了獅子在那裡舞動歡迎。

這麼擁擠的情形,即便是衙役的鞭子,也開不得路。再說江寧這地方不比外地,也不是誰都能掄鞭子的所在。范進索性下了轎子,與百姓點頭示意,緩步前行。沿途臨街的買賣鋪戶大多放了桌子出來,或備酒或放茶,還有人放了點心。

每個人都向著范進熱情地打招呼,道謝,哪怕是衙役公人或是范志高等人拿了酒食來吃,他們也都很是歡喜,覺得自己極有面子。在人群里,范進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孔。

他們的臉上無一例外,都有麻子,那是自己和張舜卿從天花莊裡救出來的人。其中包括那位舉人的娘子,他們當初做的百綢衫,還在舜卿那裡當寶貝,現在又來到路邊迎接自己。

這些人並不像那些掌柜一樣,送東西吃喝,只是朝范進揮手,見他看過來,便揮舞得更用力。對視一眼,一點頭,會心一笑,這些人便顯得心滿意足。

有這麼多人在,路是走不快的,正向前走著,路旁忽然有個老婦人向著隊伍破口大罵起來。這婦人一身衣衫很是破舊,上面滿是補丁,言語間也很是粗鄙,罵的聲音很大,漫罵的目標正是范進。

新官上任,這種事自然是忌諱,不等衙役動手,老婦人身邊的人里已經有人回罵過去。

「哪裡來的瘋婦,信口雌黃,居然敢罵范老爺。若沒有他獻的牛痘方,我們江寧不知道每年要死多少人!莫以為你老我就不敢打你,再敢亂罵,信不信打死你啊。」

「哪裡有這多話說,帶她去見官了,讓范大老爺處置!」

幾個年輕男子將老婦人推搡到路上,那老婦人索性在地上打滾道:「打啊,你們有本事就打死我這把老骨頭,我既然敢罵便不怕死。范進這狗官,又能把老身怎樣?老身是江寧縣人,不是上元縣人,他這縣令辦不了老身!」

陳有方本來很是歡喜,接待工作是他負責,做的越好,自己臉上越有光。范進反正是在江寧過度的,用不了幾年就能升轉,到時候他隨便保自己一本,自己都能提拔。沒想到不知從哪出來個老婦人壞事,他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命令身邊衙役道:

「還傻站著幹什麼?與我將她拽走!江寧縣簡直混賬!自己縣裡的瘋子不看好,扔到我們管地來了。給我等著!回頭自有辦法收拾他們!先把人給我帶下去!」

「慢!」范進道:「把老婦人捆起來,帶回衙門去。我不管她是上元縣還是江寧縣人,范某是大明的官,她是大明的子民,我就管得到。不過不可傷損於她,注意捕快形象!」

這段插曲一出,讓迎接的隊伍出現了一絲尷尬,陳有方趁機道:「各位鄉親,列位厚愛大老爺已經知道了,只是人多口雜,不知還會有什麼人出來攪鬧,為防不測,還是早日到衙門為好。請各位鄉親讓一條路,將來自有機會與各位相見。」

這時幾個身著罩甲的錦衣衛行色匆匆的跑過來,首領朝范進行了個禮道:「小人乃是世襲千戶實授總旗韓奎,這條街是小人負責巡的。方才聽到有個老乞婆辱罵范縣尊,這是小人的失職,請縣尊千萬包涵。人犯既以拿住,請交給小人帶回錦衣衙門,自當重辦!」

「不必了吧。她罵的是本官,縣衙門自會發落,不勞戶侯掛懷。若是有何不妥,可以請金吾發函找本官要人。眼下本官要到衙門裡辦理交接,還望戶侯行個方便。」

江寧雖然也有錦衣衛指揮使,但徹底就是個擺設,即便是實職官,權力都很有限,還不如應天千戶所實授千戶來的有用。錦衣衛頭目劉守有都只能算江陵黨外圍,范進這個江陵女婿預備役,當然不會把這麼個小把戲放在眼裡。

韓奎臉微微一紅,只好跪在路旁讓范進一行過去,隨後悄悄起身扯住了陳有方,「老陳,你給通融通融。那老婆子我是認得的,與我住的只隔一條街,情形很可憐。再者說一個老嫗,弄到衙門裡這叫怎麼一回事?」

「韓戶侯,不是我不給面子,實在是這不好開口啊。新官上任三把火,這老婆子直接撞到火頭上,哪裡怪得到他人?我就算有心出手,他也使不上勁不是么?您啊,還是另想旁的轍,這事我管不了。」

陳有方隨便打發了韓奎,也不管對方的情緒高低,只快步跟上了范進。這位升年縣令初來乍到,手下雖然帶了跟班長隨,但一看就知全是些夯貨,一個書生都無。這個時候有文士靠上來,他肯定不會向外推。誰跟知縣跟的緊些,好處自然也多。

人在走,心裡也在轉著念頭。

對這位新來的上司他自然是了解過的,尤其是張大受那幫傳旨太監在傳旨完成後並沒急著回京,而是到江寧來打黃恩厚的秋風。酒席宴會間,有不少風言風語流傳到江寧官場上,於范進的情形知道的更多。

陳有方當然清楚,范進不是好相與的角色。根基深,腰把子硬,是皇帝與太后都記住名字的主,成就絕不止於縣令。不過所處的位置不同,大家的想法也不同,陳有方作為個基層小把戲又不是那些清樓女子,攀附上范進意義也不大。不管兩下在上元相處得再好,范進上京也不會帶著他,以他的年齡,這輩子也就是做個七品官到頂,沒可能大用。他所要考慮的只是基於自己這個位置,該怎麼和這位上官相處。

這種年少得志的人,陳有方也接觸過。一般而言,這樣的人有才氣,但是也會有相應的傲氣。尤其是沒受過挫折,也就越發容易驕傲,不把人放在眼裡。剛才抓老太婆那種事,更做實了陳有方的看法。

做老了官的人絕不會做的這麼毛躁。江寧這裡不是百里侯為所欲為的地方,數百名言官虎視眈眈的等著找人把柄,一個縣令在這種環境下,更應該低調謹慎,不落人口實。

進城時本來是很好的開局,被一個老婦人罵幾句,不會有損名聲,這時候正確的處置方式應該是一笑置之,或是寬勉幾句。這樣才能表現出寬廣的胸懷,以及容人的度量。對於親民官來說,這些基本素質遠比才幹更重要。

終究還是年輕啊。

陳有方心裡,給范進做了評價。他是有本事的,否則不會一場官司就把翁大立掀翻。但是這種本事有一個前提,是在京師那種環境,以及相對完整的規則下才得以施展,在地方上未必適用。再者,過早的成功,讓他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對自己產生錯誤的估計,以為自己有民眾的支持,不管做什麼百姓都會支持。卻不明白,親民官天生就和百姓站在對立位置。

不管他獻的牛痘方救過多少人,到了收稅派役的時候,都會和老百姓起衝突。那時候這牛痘的恩情就沒什麼作用,老百姓可不會管那些老關係,只會憎恨所有向自己收稅拉夫的人。民眾只會越來越疏遠他,再不能結好同僚,這位縣令的日子只怕也不會太舒服。

太后和陛下欣賞的人,自然不能讓他真丟了人,做了多年老公事,早知道該怎麼讓上官既感覺到滿意,實際又影響不到地方正常運轉。既然這麼多美人喜歡他,就給他醇酒美人,至於一縣事權……還是握在自己這些人手裡才好。

走過這條街,張鐵臂與關清已經隨著其他衙役前去開路,陳有方快步來到范進身邊,誠惶誠恐地道歉。范進搖頭道:「這不能怪你,事出突然不能預料,陳主薄不必自責。」

「縣尊雅量,實是卑職之幸,能有您這樣的上官,是卑職幾世福分。斗膽問一句,不知縣尊可曾買了縉紳錄?卑職這裡有一本最新的縉紳錄,於我們上元本地世家大姓都有介紹。」

「陳主薄有心了,回頭送過來,本官看看。在上元做官,是不是也要討個護官符?」

陳主薄笑道:「縣尊不愧是京里來的,於這等事也熟知的很。護官符么,一般人自然是要的。江寧勢要雲集,咱們這縣衙門的日子最難過,有句俗諺不知該不該講……」

「十世不善,上元知縣。」范進哈哈一笑,「這等俗諺,本官在京師也聽人說過的,不妨事。京師里也有句俗話,宛平的知縣,幹不了一年。都城的親民衙門,比咱們這裡還難做,護官符這些我也是從那邊聽來的。咱們這裡想必也是要的。本官對這些事所知有限,陳主薄還得多提點。」

「縣尊說笑了,您是二甲傳臚,又是東南萬家生佛,就憑您與魏國公府的關係,誰敢為難您?」

「大功坊畢竟在江寧縣不在上元,這話不能……」

范進話音未落,一個熟悉的嗓門已經響起來:「退思!范老弟!愚兄迎接來遲了,你不會怪我吧?實在是人太多了,馬也跑不起來,這生生的耽誤了不是?」

前面的人群分開,隨即便露出一個頭戴束髮金冠,身著大紅織金箭袖,佩金飾玉的男子,正是范進在江寧第一號損友,小公爺徐維志。在他身旁,一個身材嬌小,面若童女的,則是文狀元王雪簫。

方才在城門口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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