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四章 好兆頭(上)

句容碼頭。

模樣已經不再憔悴,但是哀容依舊的沙氏,緊緊拉著兒子的手不放,囑咐的話已經重複了幾遍,自己都覺得沒了意思,但還是忍不住再次說出來。其實對於兒子到江寧的生活,她並不擔心,畢竟是去國子監讀書,又有范進關照,怎麼都不會出問題。

可是沙氏是要留在句容縣城生活的,李蔡為她申請貞節牌坊,這事多半是辦的成。做了節婦當然有好處,比如她名下的商鋪可以豁免一部分稅收等等,但同樣也要接受一些規矩束縛,最重要的就是名聲上要格外在意。距離江寧雖近,卻是咫尺天涯,不可能到江寧去探望,免生嫌疑。眼下於生計和安全都不須擔憂,整個世上於她而言唯一的親人卻又遠去,對其而言這種痛苦比之飢餓或是辛勞更難承受。

從昨天起便是淚眼婆娑,眼下拉著孩子更不忍放手。好在她心裡有數,國子監之行關係著兒子的前程所在,再怎麼樣也不能阻撓,只好再三囑咐著要聽義父的話,不要與人打架之類。並沒有多少指導意義,只是為了與兒子多待一會。

繼蔭的眼也哭得又紅又腫,母子兩人相依為命,這時分開對誰來說,都不是一件易事。

船艙內,滿頭珠翠的鄭嬋在窗邊看著,不勝唏噓,對身邊范進道:「當家的,這娘兩個可是夠讓人可憐的。這回一分開,就得逢年過節才能見面,繼蔭又那麼小,做娘的怎麼可能不想。」

范進道:「想也沒辦法,這事關繼蔭的前途,這時候不能心軟。一心軟,實際就害了孩子一輩子。我的情形與他有點像,很能理解他的心情,但是……沒辦法。讀書人唯一的出路就是在舉業,只守著娘親,就誤了他的前程。好在沙氏這邊安排妥當了,花正節那人好澀無膽,我和鳳老警告了他幾次,宋氏娘子又給了他一些教訓,現在他是不敢再有什麼想法。再者現在有鳳老的一個女徒弟做保鏢,他要是敢對沙氏不利,就是自尋死路。」

鄭嬋想著那女徒弟模樣,忍不住笑出聲來。「那也算個女人?簡直是個夜叉婆。就算是沒有武藝,只看她那模樣,男人就成了太監。真難為她相公,是怎麼看上她的。當家的,這回宋家姐姐出的力可不小,忙前忙後的,如果沒有她出面幫著盤點賬目清理貨物,又把花正節的私弊告訴咱們,那些買賣鋪面就成了花正節私產,沙娘子反倒見不到錢。她和沙氏定的那幾個契約,雖然是兩下一起做買賣,其實說到底,還是關照沙氏生意。」

「宋娘子比她相公強,這次的事也幫了忙,本官不會讓她吃虧的。好在她家正好也住上元,我會給她點關照。即使不因為這交情,就因為你,我也得照應著她。你們兩個不是拜了金蘭么?你的姐姐,我當然得照應。再說,她又把我的小美人哄得歡喜,我要是不關照她,自家小美人生氣了,誰給我做飯啊。」

范進說話間,從後面抱住鄭嬋,女子小聲叫了一聲,緊張的四下看著,低聲道:「當家的……別,萬一有人看見。」

「沒我的話,誰也不許到這裡來,這是體面。所以,別怕。」

哪知話音剛落,艙門便被人一把推開,少女清脆動人的聲音響起:「姐夫,我們理清了兩個鄉的田產總數,請姐夫過……啊!」

范進忽略了一個問題,就是他的官威確實很厲害,可是總有人是例外。比如突然闖進來的徐六小姐來說,不管是上元縣令還是從五品命官,加起來都沒有什麼意義。在江寧及周邊幾個縣城,六小姐想去哪裡就能去哪裡,不是哪個縣令能阻撓得了的。

看到兩人親熱的樣子,徐六先是下意識雙手捂眼,大叫了一聲,可是隨即又收了聲,手指偷偷露出幾條縫,向范進偷看。

鄭嬋叫的其實比徐六聲音還大,一把推開范進擋著臉就往外跑,范進一把抱住她道:「跑什麼。六小姐不是外人,我們的關係,她又不是不知道。給六小姐見禮,別沒禮貌。你在這裡待著,我陪六小姐走走。」

他幾乎是拎著徐六奔甲板上走,邊走邊道:「六妹啊,我不是跟你說過么,進別人房間要敲門的!」

徐六的臉滿是紅暈,低著頭道:「人家也不知道,大白天你們也會那樣。那個鄭氏太壞了,一有機會就纏著姐夫,要是在家裡,這樣的女孩子是要吃家法的。」

「別亂說話,各家情形不同,再說她很可憐的,怎麼能亂用家法。對了,我聽說黔國公也快到江寧了,你不用回去看舅舅的?」

「姐夫交辦的事情還沒做好啊,怎麼好走。不過啊,我們姐妹很用心,句容各鄉,我們已經查清了兩鄉田產土地情形,特來報捷。哪知道一進來就看到……看到你們大白天的……」

徐六此時一件鵝黃衣裙,陽光撒在身上,如同周身金裝。低著頭走在范進身後,臉蛋粉里透紅,尤其那副羞澀模樣更惹人憐愛。范進笑道:「六妹你寫那話本里也寫過了,這種事是人的天性,不必視為洪水猛獸吧?」

「那也不能大白天的……再說,她就是個下人,怎麼配得上姐夫這樣的才子。就算姐夫想……也該找個……就是那種,那種……大家閨秀,名門淑女才對。」

范進搖頭道:「你這就不對了。我已經有了你姐姐,大家閨秀也好,名門淑女也好,誰又甘心為妾?到時候白白壞了人家終身,這就不作興了。」

「也不是啊。」在范進面前一向乖巧聽話的徐六忽然抬頭反駁道:「姐夫這話說的不對。大家閨秀也不一定不能做妾的。比如……庶出。那個我聽娘說過,前朝徐少湖以韜晦之計自保,便把自己的孫女,許給奸相嚴嵩的孫兒為妾。嚴嵩那孫子不過是一武夫,徐少湖是仕林首領,江陵相公之師,他的孫女都能給一個武人做妾,憑什麼大家閨秀不能給姐夫這樣的才子做小?」

「那不一樣。當時是徐少湖要讓嚴嵩釋疑,而用的計謀,不能做數的。再者,那婚事只是一說,並未真的成就。等到嚴嵩倒台,徐少湖將孫女鴆殺,以保全自家體面。這事說起來,我其實很看不慣徐翁作風的,不管他為國除奸功勞多大,那孫女何等可憐?再嫁個人就是了,何必非要她死?愛惜羽毛到妄顧人命的地步,就讓我心裡不怎麼贊成了。」

「我知道啊,姐夫是好人,不會像徐少湖那樣做事的。可是那也說明,大家閨秀是能做妾的……」

「那她自己也很委屈的。明明可以做大婦,最後落到妾侍地步,心裡不會高興。一開始或許還可以忍,日久天長,十年二十年,她心裡必然會升出委屈,日久天長抑鬱成病,那便是無利有害。」

「不不,姐夫這話不對。如果一生孤苦,或是所嫁非人,才會抑鬱成病。每天對著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即使做了大婦,也不會歡喜。你看話本上都寫了啊,只要和心中喜歡的男子在一起,即便是忍飢挨餓,又或是做乞丐也是歡喜的。做小又有什麼關係?再說,也不是所有大娘子都會欺負人,至少不會欺負每一個妾室。」

范進回頭看過來,徐六被他一看,又把頭低下去,臉紅得比方才更厲害,期期艾艾道:「總之……就是那個下人不配姐夫……我知道很多好人家的女孩子喜歡姐夫,也願意做小的。」

「或許吧……不過我的運氣在遇到你張姐姐時就已經用光了,哪裡會有那麼傻傻的大家閨秀喜歡我。這種事不想了。今天這事我也有不對之處,可是你也得記著啊,去哪都得記得要敲門,這是禮數,是你自己國公府的體面。免得讓人笑話,知道么?再說,遇到壞人,你是會吃虧的。所以今後去哪,帶上你那幾個婆子,她們可以保護你。」

「我知道,我去哪裡都帶著婆子的,只有去姐夫那裡時才不帶。」

由於范進放上元,句容的田產數字對他意義不大,清查田產的工作就這麼停止了。雖然事情只是開了個頭,范進也沒打算把這些數據交給李蔡,可這些女孩子的工作成績不容抹殺。

她們只是群文學少女,不是衙門裡的書吏,這麼短的時間,要理清兩鄉田產不是一件易事,其中所費工夫心血非同小可。只看徐六的神色,就知道她怕是也有幾晚不眠。再者,這位六小姐向來得寵,在家裡只管花錢不管賺錢,幾時會操心過田產家業這種俗務?

一支吟風弄月傷春悲秋的筆寫起田產耕牛這種事,其中艱難不言自明,范進心中對徐六的付出自是感動,於她數落鄭嬋的言語就不往心裡去。一些傷人心的話,更捨不得說出來。只隨著她,向海棠社的那條船過去。

海棠社的女子,租了一艘船,就在范進的官船之後。這些女子都算是范進粉絲團,自然願意跟著偶像走。自己本身都是江寧人,離家日子一長,就難免想回去。尤其如今聽說偶像放上元縣令,就更不想再留句容。

在她們心裡看來,有范進保護,就不會出危險。一些女子不是上元人,但是可以借住在上元的姐妹淘家裡,倒也不覺得有什麼問題。

一見范進過來,這些女孩子就興奮地迎上去,將幾本賬冊放在范進面前。翻開帳簿,就能看到那些娟秀的字跡書寫得賬目明細。

「范老爺你看,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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