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章 我愛這夜色茫茫

演出是在黃昏時分開始的。

賈氏擔心族中年少子弟沉迷音律美人荒廢正道,是以花家這裡禁絕絲竹之樂。樂器只有瑤琴,也只是很少幾個人會彈。即便是年節社火,劇目也極是古樸,根本不會有女樂。

花正節這次把周圍的粉頭村伎連同城裡的清樓女子不拘級別請來幾十個,於花家那男性而言,便是空前盛事,整個村莊的男丁差不多都聚到了臨時搭建的舞台之前。

這台是村裡草草搭成很是簡陋,樂手則是附近村莊就近找來,手段平平。但是表演者的水平,足以掩蓋以上所有瑕疵,值回票價。

柳腰輕轉,水袖揮舞,台上那身著鮮紅紗衣的女子,吸引了所有觀眾的注意力。她已經不算年輕,但是身手不減,舞姿依舊優美動人,腰肢雖然不似那些豆蔻之年的女子輕盈柔軟,但依舊裊娜。其身段既蜜,舞蹈動作也熱情奔放,動作之間,不時有福利放出,引得看客目瞪口呆。

來花家演出的清樓女子,私下裡交頭接耳議論著,還有人向著觀眾中看,指著人群里被眾星捧月簇擁著的范進說著什麼。外行看熱鬧,鄉間百姓看不出這舞有多好,就只知道女人比自己家婆娘好看百倍,皮膚也白嫩,便不住叫好。

女子並沒在意這些人的評價,水袖揮舞間,不時把眼神丟向范進。見他看得專註,於是舞得便更為奔放,等到一曲舞罷,似是用力過度,人伏在台上一動不動。范進連忙分開人群走上台去,一把攙起女子道:

「四娘,范某何德何能,竟勞動四娘金身大駕親現一舞,這實在是讓范某有些受寵若驚。若是累壞了四娘,五兒那裡可不會答應。我扶你下去好生休息。」

女子抬頭一笑,臉上雖然有汗水,但是精神飽滿,顯然沒有脫力的跡象。明明是個三十歲的女人,卻露出一絲清純少女般明媚狡黠的笑意。

「范大老爺,你這新官還沒上任,就先上了民婦一當。我就是想要看看,你是放著我在這不管呢,還是主動上來。看來我家五兒慧眼識人,看人的功夫比我了得,就沖你這一來一扶,我今天這場舞就是累死也值了。」

兩人離得近,陣陣香風撲面而來,能被後世稱為秦淮八艷的女子,本就是一等一的美人。歲月並未奪去她的美麗,反倒增添幾分成熟,讓她如同一顆熟透的果實。范進心中一盪,攙起她時忍不住在她臂上輕輕一捏,後者只丟了個白眼給他,卻沒說話。下台時才小聲道:

「我馬湘蘭的豆腐可不是好吃的,再敢亂討便宜,信不信我告訴五兒,不許你上她的床!」

來人自然就是幽蘭館的馬湘蘭,她與蘇州名士王稚登相好,但卻進不了王家的門。兩人每年定期見面,一會之後各自回家。王稚登生計艱難,財力不足以支撐到江寧之行,是以基本都是馬湘蘭去蘇州找他,主動上門送溫暖。

這次兩人在蘇州玩了幾天,回來時正好遇到這支船隊。太監的船隊沒人敢收稅,運些貨物販賣,捎幾個人都是尋常事。王稚登雖然沒錢但是有名號,有他出面請託,馬湘蘭上船不難。

她是個社交健將,三言五語間就問出來這行人的目的,大喜之餘透露出自己與范進的交情,這下張大受反過來要恭敬她。畢竟他是知道範進與李夫人那層關係的,這種年齡段的女性在范進狩獵範圍內,怕是兩人也有什麼關係,並不敢得罪。上台表演,也是馬湘蘭主動提出的。

馬湘蘭在花界素以慷慨任俠聞名,雖然人不做迎來送往的勾當,但是面子依舊在。句容這幫清樓女子,全都買她面子,認她這個大姐。一下台,一乾女子就圍過來拜見前輩,還有人打趣著她與范進的關係。馬湘蘭是見慣場面的,這種揶揄根本不當回事,反倒是挎起范進的胳膊笑罵道:

「老娘與誰相好關你們什麼事,個個安得什麼心當我不知道啊。等老娘吃飽了,才有你們的殘湯喝,我要是沒吃飽啊,你們沒戲唱!」

「那好啊,范老爺,四娘可是我們這行的成名角色,當心你降不住,被掀下馬來啊。」

馬湘蘭做個手勢要打,幾個女子四下跑開。范進笑著拉著她坐下,看看四周。見花家人非但沒有什麼不滿,不少人反倒是笑逐言開,還有人期期艾艾地上前,與那些清樓女子搭話。他笑道:

「你來的倒是時候,若是早來一兩天,你們這一通打鬧,就得被人趕出去。」

「有你這大老爺呢,我怕什麼?誰打了我,我就到衙門去報官!不過范老爺放的是上元縣,這不大好,我的幽蘭館稅交在江寧縣,這下老娘可就吃了虧了。白白舞了一通,可是什麼也沒得著。」

范進笑道:「我是不會讓四娘吃虧的。等回頭你把幽蘭館開到上元來,我免你的稅。」

這時,台上又有女子開始表演。這是新出道的一個行首,有些武術功底,在台上騰挪跳躍身手矯健,還預備了煙花一類的東西作為輔助設備,不時就有煙火冒出,把一干男子的眼神吸引過去。

馬湘蘭捅了一下范進,指指台上,「睡過么?」

見范進搖頭,她大方地把胳膊搭在范進肩上道:「睡過也沒關係。逢場作戲,五兒不會吃醋的。」

「我知道啊,可是沒做過就是沒做過,總不能亂認吧。」

「真沒用。連這麼個雛都收拾不下,還怎麼在脂粉陣里混啊?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銀子?老娘出馬,今晚上就讓她陪你。」

「別了,她今年才十四歲,我不想被打斷中腿。」

「什麼中腿?」馬湘蘭聽得迷糊,隨即想起什麼,把胳膊收了回來,「我們這行都是這樣啊,當花魁就是這個年紀,到了五兒的歲數就過氣了。到我這個老太婆年紀,就只好當媽媽,要不就得嫁人。這雛本事不行,練過幾天花拳繡腿,沒什麼用,表演太幼稚了,全靠煙火做噱頭,一個不留神就可能走水,這裡房子都是木頭的,真有了回祿是要人命的事。這妮子做事太毛躁,欠管教。你在這裡看錶演,我回船上休息了。」

「一起吧。我對這小丫頭的表演沒意思,所謂的功夫都是花架子,比五兒差遠了。就是我穿上裙子,都比她好看。大家故人重逢,正好有許多話說。」

兩人趁著混亂悄悄離席而去,雖然張大受、李蔡幾個人看到,但是一個男人和一個艷名遠播的名伎離開,不用問也知道去做什麼。這時候誰要是壞好事,那就是腦子出了毛病,因此都當做不知。

花家的男人都在舞台那邊看錶演,女人在家裡罵這些表演的女人,離開舞台這,一路就都沒了人聲。天已經黑下來,四下一片漆黑,馬湘蘭一個女子走出來確實也有些危險,因此對范進的護送沒有拒絕,只說道:「留神,別踩了我的衣裳。剛才光顧跟你說話,忘了更衣,這衣裳舞蹈好看,走路不方便……」

話音未落,卻見范進彎下腰,把長裙下擺提起來握在手裡,馬湘蘭沒好氣的在他胳膊上擰了一把道:「要死啊你!敢掀老娘裙子,信不信我告訴五兒啊。」

「這麼黑的天,什麼都看不見,總好過踩下來吧。四娘你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大不了你也可以掀我的……不說笑了,你船上有酒沒有?一起喝一杯?」

「算你聰明,我在蘇州採辦了批紹酒,預備著在幽蘭館招待客人的。船上帶了點,足夠喝了。」

時下鄉間的路就是那麼回事,崎嶇不平,馬湘蘭來時是白天,又有人陪著不覺得怎樣,回來時一片漆黑,就發覺出不方便。舞鞋走在這種路上一拐一拐,不敢大步走生怕傷了腳,只好由范進攙著前行。放眼望去,四下里樹木掩映,木石混雜,路旁就是一眼望不到頭的稻田,在月色下隨著微風俯仰,就如同形狀詭異的怪獸揮舞著手臂張牙舞爪誇耀威能。

饒是馬湘蘭素日膽大,此時也忍不住心裡發毛,自己方才那舞可是熱情如火,若是有鄉下討不到媳婦的光棍被挑起了火頭,在這裡打埋伏,那便吃了大虧。有這麼個男人陪著,倒是安心不少。

明明是個書生,可是范進的手臂卻異常有力,讓馬湘蘭覺得心裡分外踏實。作為曾經的花魁,生張熟魏,不管是欣賞或是不欣賞的客人,總歸是要逢迎。在月夜把臂同游,泛舟湖上的事,也做了不止一次。包括與王稚登一起花前月下的浪漫時光里,也經常有這種把臂同游,可是不管哪次都不如這次來得讓她放心。身邊男子讓她覺得是那般放心可靠,如同一座巍峨山峰,靠在他身邊,便不會害怕。

或許是因為其功名,又或是因為其大好前途,再不就是簡在帝心對女人的吸引力?馬湘蘭自己也說不出來,具體原因是什麼。王稚登雖然是名士,可是自身舉業蹉跎,生計艱難,只能靠賣些假古董維持。

不管從相貌還是從前途上,對女子的吸引力都不如身邊這個年輕英俊的書生來得大。歡場女子尋個歸宿的話,無疑還是范進更合適些。

從蘇州一路過來不回江寧反倒是主動到花家來獻舞,這個行為本身就很說明問題。要說馬湘蘭對范進只當個朋友看,這話她自己第一個不信。

可是若說真想做什麼,也談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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