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既做師娘又做鬼(下)

京師,十里長亭。

花正芳的棺槨由一輛板車拉著走在前面,馬車裡則是沙氏,一身縞素的花繼蔭以及范進在亭內,與前來餞行的官員話別。

這位耿介言官品級固然不高,人緣其實也就是那麼回事,與朝中官員沒什麼往來,包括同年關係的申時行都是彼此看不順眼沒有往來,其他人就更談不到。可此時在涼亭中送別的官員足有五十餘人,內中更包括了詹事府左詹事王錫爵這等文壇巨匠,以及都察院左僉都御史劉拯這樣的高官。一向與花正芳不和的申時行,也派了家中管家送來一席酒宴。

這裡面固然有一些人是感於花正芳的清廉和操守以及天子慰問等殊榮前來送其最後一程,也有如劉拯這種則是希望找到機會從花繼蔭那了解下情況,期待遺章的事另有轉機的投機者,但整體而言,這種心態的人在其中所佔比例不高,最主要的一批人,還是沖著范進來的。

王錫爵拉著范進的手,很有些惋惜,「退思,君子一諾千金,此乃古人之風,本無可指責。只是你這次實在是……眼下內閣遞補已畢,接下來便是館選之期,以退思之才,入選翰林本是指顧間事,可是你這一去,便是把自己的前程斷送了。內中利害,你還是要再權衡一二,若是肯改變主意,那道請辭奏章交在老夫身上,保證替你把奏章追回來就是。」

內閣此時已經完成了增補,由申時行、馬自強兩人進入內閣,加上張四維形成三人組成的臨時內閣班子。

其中馬自強是張四維兒女親家,申時行與張四維也素來交好,從局面上看,似乎張四維優勢很大,可以看做鳳磐內閣。但是張四維自己上本請辭,幾次不批之後,也再三表示才疏學淺諸事不明難當大任,請張居正儘早回歸掌樞,自己充其量只能暫代樞位,萬事難以做主。馬自強也不止一次上本乞休,顯然對這個群輔位置沒什麼興趣,張居正一家人雖然已經自通州啟程前往家鄉,但是對於內閣的掌握能力反倒增強了幾分。

不管怎麼說,內閣已經完成了補人,那麼館選工作就得展開,不管是從張居正的關係還是從范進的學識上看,入選都是必然。他這個時候來個千里送靈,等於是放棄了入閣機會。大明雖然明確制度說明,也偶爾有一些例外,但是從大體上看,宰輔大多出自翰林,范進這次放棄的不光是個翰林身份,從長遠角度看,甚至是閣臣前途,於朝堂以及仕林很是引起一番議論。

王錫爵素來愛才,本來看過幼學瓊林之後對范進就頗有幾分賞識,只不過那種賞識的程度,還沒達到讓他非要結交的地步。真正讓他對范進大為欣賞乃至準備將其栽培入玉堂的,還是這次疏救鄒元標的事。

原本范進這種人,就是上了疏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不上疏肯定會被王錫爵惦記上。再加上他和張舜卿的關係不是什麼秘密,都知道他是張居正線上的人,對於鄒元標的看法不會好,不落井下石已經算不錯了。

可是范進的表現大出王錫爵預料不但上疏求情,並且最後鄒元標等人得到釋放,據說也是他借著伴侶讀機會,向萬曆皇帝當面請求的結果。這消息來自宮裡,據說非常可靠,這讓王錫爵大為滿意,認為這個年輕人知時務,明大體,肯給自己面子,那自然就要幫他一把。

以王錫爵在文壇和翰林院的地位,以及與申時行等人的交情,只要一句話,范進就可以順利入選。即便是現在他已經上了奏章請假,只要表現出些許反悔之意,以王錫爵之能也有把握為范進追回奏章,保證他成為翰林。

仕林雖然有物議,但是在入閣這個文官最高成就面前,些許物議算不得什麼。再說為了一句隨口而出的承諾,就讓人犧牲翰林身份,這種話也沒幾個人說的出口。范進即便反悔,也算不得什麼污點。

王錫爵本身不算是某個派系的人,是從心裡愛才,態度很是誠懇,范進舉杯敬了他一杯酒道:「荊翁厚愛,小生銘記五內。然大丈夫一言九鼎,豈可食言而肥。再者花家孤兒寡母,若無有力之人護送,只怕寸步難行。」

「可是事關退思你的終身前途,不可莽撞。護送之事,差一二健仆即可,老夫再寫一封書信,讓沿途官府多加照拂就是。此去江南老夫還是有些親朋故友可用,沿途照顧總不為難。」

劉拯此時拉著花繼蔭問了幾句話,不想這孩子嘴巴就像是被人用線縫了,一語不發,只讓他去問乾爹。他無奈的來到范進身邊道:「退思,荊石所言極是。自身前程兒戲不得,不能為了一時戲言,就壞了自身前途。不就是去句容么,老夫從都察院找幾個得力之人便是了,這一路上,我也有些朋友,大家用心,不會讓他們吃虧的。」

兩位朝中大員挽留,這份面子非同小可,范進此時就坡下驢也不算過錯。花繼蔭很有些緊張地看著范進,等待著乾爹的表態。花正芳對這個幼子雖然疼愛,管教很是嚴格,加上傳統的家長製作風以及這個時代家庭教育手段的簡單粗暴,還是以棍棒出孝子的方式教育。於父親的印象里,還是打罵的記憶居多,其他的記憶少些。

范進本就是兩世為人,教育方法更偏向於現代,再加上刻意籠絡,對花繼蔭也就格外疼愛。既讓他在自己懷裡哭,又為他買零食買新衣服,還將他帶到鄭家吃飯,讓錢采茵為他洗頭洗臉。在這個乾爹身上感受到的家庭溫暖,即便是親生父親那裡,也是感受不到。

不管他怎麼聰明,總歸也是個孩子,於複雜的人心此時還感覺不到。再加上人在痛苦時,最容易產生移情效應。一如女子被人拋棄時最容易被人趁虛而入一樣,花繼蔭對於父親的愛,很大一部分轉移到范進身上,在內心深處,將其看成父親。這次千里之行的困難與兇險,他現在還感覺不到,只是覺得與乾爹同行,就不會害怕也不會感到難過。若是乾爹留在京師,讓自己和母親南下……那是不是就說明乾爹不要自己了?自己好不容易有的親人,又要失去?

本已經乾涸的眼淚,重又流出來,儘管他拚命忍著沒有哭出聲,兩行淚珠依舊靜靜地淌下來。夏風吹過,陣陣冰涼。

送行的官員,基本沒誰關注一個小孩子的哀傷,全都關注著范進的答案。不少人基於好心也在勸導著:「退思,不可固執。二翁皆是老成之見,你當從善如流才是。」

王錫爵此時也道:「退思,人當從眾。不可拂逆眾人之意,至於花兄遺孀,有我們這麼多人,總不會讓她們吃了苦頭。」

正在這時,城內方向一騎快馬飛奔而出向著涼亭趕來,馬上之人滿頭大汗,邊催動坐騎邊高喊道:「陛下有旨,宣觀政進士范進進宮伴讀,恩賜翰林院庶吉士出身!」

涼亭內的官員,目光瞬間都集中在范進身上。

恩旨特點庶吉士,跳過了館選一步,直接進入翰林院,這是何等的聖眷?固然於體制上,這樣的提拔方式不怎麼符合程序,但是只要入了翰林院就是勝利,手段途徑都不重要。

再說翰林作為皇帝的秘書預備役,天子本來就有權把某個進士提攜進去,只不過這種權力不會輕易用而已。之前就知道範進進宮伴讀,與天子君臣相得,如今再有這聖旨,那聖眷之隆不言自明。這種時候怕是只有白痴才會拒絕聖旨,還要遵守什麼承諾。

好名聲固然是人所仰慕的,但是不能為自己帶來利益的好名聲,就沒什麼用處。就像鄒元標,如果上本之後被一頓廷杖打個半死,這會有大批文臣為他舉行各種紀念活動,出錢延請名醫調治,將來靠著這頓廷杖在官場混個風生水起,這個名聲就大為有用。

可是眼下,他一棍子沒挨就被放出監獄,懲罰手段就是不許他參加館選,直接到吏部選官。又非常「符合程序」地被派到貴州某個縣城,從事光榮而偉大的教諭工作。這座縣城位於深山之中,漢胡雜居民風剽悍,縣令被殺過好幾個,連漢話都不一定會說,教諭工作自然是任重道遠,意義非凡。

這樣一番安排下來,鄒元標的名聲依舊好,可是仕途基本就可以宣告完結,這種好名聲於他本人就沒什麼意義。乃至其在出獄之後,被小太監守著門罵了足足一個時辰,又被吏部勒令限期出京不許逗留,都沒人出來替他主持公道說些什麼,原因就在於他已經失去了價值。

范進的情形也是一樣。要好名聲的目的就是為了做官,現在最好的通道就在眼前了,不會有比這更合適的安排。各方面的烘托也到了極限,他這個時候如果再拒絕掉這條通路,於他個人而言,實際就沒有再好的出路。所有送行官員心內幾乎同時升起一股念頭就是:趕快接旨進宮,火候到了。

馬車內,沙氏已經泣不成聲。由於羞怯不想與男子過多接觸,她沒有下車與送行官員交流,心裡也清楚這些人估計多半是沖范恩公來的。作為一個沒出過遠門,兼且膽小如鼠的婦人,她對於句容之行是充滿恐懼的。

有范進這麼個知根底且從未對自己有不良企圖的文士護送,是最安全不過。可是她這種市井婦人都知道,翰林對讀書人意味著什麼。非親非故,憑什麼讓人家放棄翰林身份送自己?估計接下來就是范進接旨,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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