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章 初次奏對

張四維的第一次講課,效果比呂調陽要好出許多。這倒不是說他的學識比之呂調陽更高明,而是他教學的手段與教材大為不同。在他手上,拿的是一本新繪製的圖冊,上面繪製的都是歷代明君治國的小故事,又或是一些為人處世的道理。

之前張居正就編撰過《帝鑒圖說》也是以這種看圖說話的模式,對皇帝進行基礎教育。不過那本書的畫工比較古拙,強調的是道理而不是繪畫水平。張四維手上這本圖冊,則是范進這兩天操持喪事之餘抽時間畫的,人物生動形象,與他說岳全傳、十三妹裡面的畫工相若,讓萬曆一見就大生親切之感。再加之范進就在殿角侍立伴讀,讀書的效果比上次強的多。

其實在范進看來,萬曆眼下這個歲數,早過了看圖學知識的年齡段,應該進行正規教學。這種連環畫教科書教這個歲數的皇帝,實際是有點浪費時間。自己在廣東那種遠瘴之地,論條件與他沒得比,但是在相同年齡時,學識也遠在萬曆之上。這位萬乘之尊如果拋棄身份加成,此時下場科舉的話,能不能中個童生都在兩可之間,實在是辜負了這些教導他的當世名臣大儒。

但是沒辦法,皇帝就是皇帝,不管學識才具高低,都是這個帝國最高的首領。大明體制的追求,以及文官制度的目的,就是保證皇帝不管才具如何,都能大權獨攬。身為人臣就只能盡自己所能,將知識教授給皇帝,在力所能及範圍內,讓皇帝多掌握一些知識,提升其能力。

而在大殿一側,幾個太監高挑一道珠簾,在珠簾之後,便是當今李太后在那裡聽講。其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范進,一般在范進這個年齡的書生,不管學問有多好,平日多鎮定,到此時也會有些緊張。可是在珠簾之後的李太后看去,這年輕的書生神態自若,表情固然嚴肅,卻絲毫沒有緊張的感覺,這讓她頗為欣賞之餘,忍不住讚歎道:

「這范卿果然有些名臣氣派,第一次進乾清宮如此鎮定,這份養氣功夫可當真了不起!」

李彩蓮心道:他當然不會緊張了,連我都成了他的枕邊人,皇宮於他不過是走親戚,皇帝是他外甥,在珠簾後的一國太后於他而言就是小姨子而已,有什麼可緊張的?但還是順著太后的話道:

「太后說的是啊。若是上了年歲的大臣,有這份沉穩倒是不奇怪。難為他這個年歲,這份沉穩勁,可是個名臣的氣派啊。太后你看,范公子這歲數與陛下差不多,等到萬歲到了四十歲的時候,范公子也正是年富力強之時,到時候君臣相得可不是一段佳話?」

「是啊……」李太后抬眼看了看自己的堂姐,往日里這位堂姐雖然身份尊崇,於自己面前說話也有分量,但是為人處世極有分寸,不會為某個大臣開口揄揚,於朝政更不過問。在宮裡會主動避開朝政中事,偶爾開口也是保持中立,不會有傾向性。怎麼今天表現得如此反常?

「母后,皇姨娘今天好漂亮。」站在李太后身後,一個眉目清秀地小太監輕聲道。聽聲音便知,這根本不是什麼小太監,而是個大姑娘。

李太后瞪了她一眼,低聲呵斥著:「不許出聲!沒規矩!你磨著哀家帶你來聽讀書,已經是違制,怎麼還敢出聲?若是讓人知道你個未出閣的姑娘聽人讀書,還活不活了?」

雖然呵斥了女兒,但是李太后也發覺,今天的堂姐與往日不同。她……施了脂粉?

姐妹二人離得近,聞到她身上的香氣,這倒是不奇怪。可是再看她那鮮紅似火的面頰,就覺得她頗不對頭。由於在保明寺出家的關係,堂姐平日里總是擺出個神仙態度,家裡幾個子女都很尊敬這個姨娘,但不會贊她漂亮。

可如今看來,這神仙卻沒了往日的超然脫俗。一張芙蓉粉面微微泛起紅暈,明艷照人,著實是漂亮的很。她的手緊攥著拂塵,呼吸急促,胸脯起伏,看向珠簾外的眼神迷離,滿是傾慕之意,那神態分明就是相思少女偷看情郎。作為過來人,李太后的目力不差,再者說自己於簾後窺伺張相國的時候,不也是這般模樣?難道堂姐與這書生……

看看李彩蓮的樣子,再聯想她今天的反常言行,李太后心裡有了六七分把握,基本可以做實自己的想法。

冤孽!這是冤孽!

不管是年齡還是身份,兩人都不可能有什麼結果,李太后自然不會同意堂姐做這種荒唐事。以她的身份,要想拆散兩人,乃至解決范進,都不過是隨手一揮的事。可是……她的腦海里不禁想起當年那一幕。

無助的女孩,舉著手裡的簽,絕望地跑到柴房裡,身子緊頂著門,誰叫也不開。彷彿這樣就可以逃開那該死的命運,避免嫁給那個年紀比自己爺爺還大的老頭子。

事後想來,那種反抗當然是無用的。可是對一個貧家女孩來說,除了這樣還有什麼辦法反抗命運?漆黑的柴房裡,女孩絕望的哭泣,外面是父母的呵斥,自己那做泥水匠的父親破口大罵著,說是要捆著自己上轎,總之不能壞了這樁姻緣。

年紀輕輕就已經頗有智謀的小女孩心裡也清楚,這種抵抗註定以失敗告終,胳膊扭不過大腿,自己早晚還是得嫁給那個老員外做填房。就在她絕望的準備鬆開房門,接受命運時,堂姐站了出來,高喊道:「簽抽錯了,合該是我去,不關彩鳳的事。」

等叫開房門,又像小大人似地不許爹爹打自己,還千方百計哄著自己高興。其實小女孩心裡清楚的很,是堂姐替自己去犧牲了……

如果不是有堂姐當日的犧牲,自己又哪有今天的富貴。這些年來自己雖然可以給她優渥的生活,卻給不了她其他的慰藉。同為居孀的身份,讓她對於堂姐的痛苦很清楚,即便以太后之尊尚免不了午夜夢回時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何況堂姐?

罷了……隨她去吧。李太后心內想著,回頭只要吩咐著馮保,務必保證不要讓事情鬧大就好,只當是自己報答了她當日的恩德。再者自己做不到的事,如果由堂姐做到,也許……自己的心情也能好一些。

她心內有了這個念頭,再看范進時,便帶了些許挑剔的視角。這書生不但壞了張居正愛女清白,又把自己堂姐的心勾了去,若不是看在堂姐面上,只要隨口一句話,就可結果了他的性命。可是……倒也不怪姐姐,似這等俊美少年,誰又不愛呢?

「母后,范公子真乃名臣風度,皇兄應該多向他學著些。」在李太后身前,一個胖嘟嘟的男孩討好地拉著母親的袍袖說道。這便是萬曆的同胞手足朱翊鏐,依大明規制,宗室是沒資格與皇帝享受同規格教育的,所以不存在宗室子弟到皇宮裡給皇帝當伴讀的可能,就連一起聽講,都有違制嫌疑。但是李太后寵愛幼子,非要帶了他來,也沒人敢真的指責她有什麼不是。至於那扮作太監的女兒,純粹是沾了兒子的光,才能來此聽講而已。

「不許說話,好生聽著。」李太后小聲訓斥著兒子,又對李彩蓮道:「范卿的年歲是不是小了一點?按說這樣的歲數……不合適。不過只要皇姐看他中意,就一切都好說,將來安排個什麼位置,哀家會與皇姐商量著辦,但也要他自己知道進退,懂得分寸,不要恃寵而驕,肆無忌憚,那便是取死之道了。」

李彩蓮此時一顆芳心都在范進身上,眼睛緊盯著他,於太后話里的埋伏一點未曾聽到,只點頭道:「一切都聽太后安排,有勞太后成全。」

張四維第一次授課,結束的時間很早。萬曆等到張四維離開,就連忙把范進叫過來道:「范卿你不曾進過皇宮,朕帶你去轉一轉。」

大明的皇宮,其實不像後世清朝那麼閉塞。在距離太子居處慈慶宮僅一牆之隔的玄武門外,逢四就有簡易集市進行貿易。包括刀劍弓矢一類的兵器,也可在那裡買到。在另一個時空里,著名的梃擊案做案人,就是經內市進入皇宮行兇,更為神奇的是,這件事發生之後,內市照常營業並未受到影響,氣度胸襟實在不是清朝能比。

萬曆還沒有大婚,宮中沒有妃嬪,只要不出乾清宮範疇,倒也不擔心冒犯到哪位天家內眷。范進也自知進退,不會讓皇帝帶他去遠處,再者為人臣子者,隨便窺伺內宮也不是個道理,再說萬曆自身有病,走路不是很利索,所以只走了一小段路,君臣兩人就很是隨意的坐在地上休息。

一般而言,大臣在此時都會提醒皇帝注意坐姿,或是找個座位什麼的,范進卻沒有這樣的要求或表示,很平常地坐在天子對面,這讓萬曆心內頗覺歡喜。他一直以來都處於一種被管束被壓抑的環境里,既有嚴師又有母親,即使是馮保也會對他的行為多方規勸,能徹底放鬆的時候很少。范進也是衣冠中人,本以為會與恩師等人一樣嚴肅,不想竟是如此洒脫性子。萬曆問道:

「范愛卿,你不會勸朕注意儀態,或是要尋個什麼東西坐么?」

「回陛下的示,眼下已經入夏,京師氣候溫暖,坐在地上也沒什麼關係。最多就是弄髒衣服,再說宮裡這麼乾淨,連這也不用擔心,臣不會無聊到連這種事都要干涉的地步。」

萬曆大喜道:「范卿的話說到朕心裡去了,一直以來朕就覺得有些事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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