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七章 操控清議(下)

五日之後。

京師里的天氣一天熱似一天,氣候變得乾燥,人心也受氣候影響,變得躁動不安。天子腳下,向來不缺乏聳人聽聞的消息,像是前者慶雲侯一案,牽扯到致仕首輔高拱,最後以高新鄭癱瘓,兩位大九卿罷官,又有許多平素與百姓打交道的胥吏衙役甚至衙門官員入獄為結局,讓京師百姓茶餘飯後就多了不少談資。

這事還沒結束,新的事情又來,身為六部之首的吏部尚書張翰,因為當年督撫陝西不利的舊事被翻出,遭言路攻擊,被迫上本請辭,天子一本而准,准起回鄉養老。實際上,這就是貶謫罷官。接替張翰掌吏部的,則是之前已經辭官回鄉的王國光,眼下傳旨的人已經趕往河南王國光老家,想必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回來。

同樣是河南人,一個因為舊事中風癱瘓,另一個也因為舊事卻是榮升天官。一榮一辱,前途迥異,足以讓人嘆息人生之無常。

另外一個消息,就是張居正拒絕了第二道奪情聖旨後,全家老少離開京師,前往通州張家灣,準備乘船回籍,為父母守喪。朝堂上丁憂奪情兩派的爭論還沒分出高下,從表現上看,似乎張居正已經下決心丁憂,奪情派白做了小人。

不過這兩個消息加起來的影響,也不如第三條消息來得吸引人。當代黔國公沐朝弼鴆殺前代黔國公沐朝輔,又謀殺兩個侄兒沐鞏,沐融。囚母間嫂,還和嫂子生了個兒子。

這個消息一傳出來,在民間,頓時就成了輿論關注的重點。京師里號稱隨意一個車夫,都在閣老府有親戚,在宮裡有姐妹,消息最是靈通。但是這種事涉勛貴的消息,按說怎麼也會有一個滯後,多半都是朝廷處置之後,才在民間有議論。這回朝廷還沒做出反應,民間就已經宣揚開來,委實透著有些不尋常。

宣講此事的人,都說得繪聲繪色,彷彿雲南送到京里的不是血狀,而是一個畫本。包括沐朝弼怎麼覬覦嫂子以久,礙於兄長在不敢下手。再到他是如何在兄長死後軟硬兼施,乃至霸王上弓得遂心愿。又怎麼從此夜不空枕,李氏如何恨其入骨卻又不得不屈從等細節,都講得如同親見。

茶館酒肆之內,那些販夫走卒,衣冠中人,全都聚精會神地聽著,偶爾還有人貓著腰出去,轉了好久又忍不住罵著街回來。「天殺的官府,轉子房關了這麼久,還不見開張,這讓人怎麼受得了,難道要憋死老子不成?」

張翰去職回鄉,張居正出京,這兩條足以驚動朝廷的大消息,在黔國公府隱秘面前變得黯淡無光,老百姓乃至一些低品官吏,注意力全都被吸引到了這件事上,大多數人關心的都是:「這李夫人腳大不大,身子又有多白?」

刑部之內,鄒元標的臉色陰沉,眉頭擰成個疙瘩,久久不能舒張。手上的案卷並沒心思看,不時地嘀咕幾句:「卑鄙小人!下作手段!齷齪!無恥!」

伍惟忠年紀大些,人也較為沉穩,但是此時他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爾瞻,你確定張居正這是在用計?」

「顧守拙雖然所知不多,但是他可以確定兩點,張居正家中不少貴重之物,都沒帶走。其中包括一件張居正極喜歡的鈞窯汝瓷古瓶,還有幾本宋版珍本,還把心腹總管游七留下看管府邸。效之前輩請想,若是他真心想要回鄉丁憂,怎麼可能把這些心愛之物以及得力總管留下?分明就是以退為進。另一件事就是,張居正雖然前往通州,卻沒讓顧實隨行,說是讓他留下陪游七看家。就從這一點我就斷定,張居正根本不會離開通州,無非是做個樣子,等著聖旨一到即刻回京。」

「看來,張居正這是在以退為進,表面上出京回鄉,擺出一副要回鄉守孝的模樣,實際是要撇清關係,表示奪情之事與他無關了。」伍惟忠面色陰沉。

「首輔為百僚之首,如果他帶頭破壞綱紀,不守孝道,天下人何以自處?更何況這等用心,更是沽名釣譽,無恥之尤!如今天子年幼,被一干權臣佞幸所愚弄,誤以為非張居正不足以掌樞,無張則無國。卻也不想想,如今是誰壞了朝政。內閣無人,奏章都落入司禮監手中,令閹豎權柄大張,綱紀大壞。如果不是為了維護張居正,內閣何以到現在還補不進人?」

「六部廷推還是沒有結果?」

「連張吏部都被罷官了,又能有什麼結果?幾部部堂要麼是張居正私人,要麼是畏懼張居正權勢。嚴公雖然是個君子,可是孤掌難鳴,他一個人左右不了大局。現在連大理寺也被張居正控制在手上,對我們頗多掣肘,嚴公自顧尚且不暇,何以去影響朝政?」

伍惟忠嘆了口氣,「本來能影響天子的就是清議,可是現在清議被人攪混了水,大家每日里只盯著黔國公府那點事,加上張吏部去職,讓不少人心生怯懼之心,不敢直言上諫。原本丁憂之聲最高,奪情者無幾。可是如今言路上已經有曾士楚、陳三謨等一干人開始為奪情搖旗吶喊,反過來支持丁憂的忠義之臣大減,不少同僚開始坐壁上觀,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照這樣下去,這第三道奪情聖旨怕是攔不住了。」

事不過三。皇帝的聖旨張居正已經婉拒了兩道,第三道奪情聖旨一下,他遵旨回朝,從程序上挑不出什麼錯處。作為大臣,所能做的其實也只是在聖旨下達以前,儘可能向天子闡述清楚利害,說服天子放棄自己的意圖。更激進一些的辦法,便是以清議的方式,形成輿論氛圍,讓皇帝放棄這個念頭。

畢竟首輔也只是一個人,如果所有大臣都不希望首輔奪情,那麼他回來也沒什麼用。一個不為百官接受的宰臣,不可能有效開展工作,皇帝頂著壓力把一個不受歡迎的人請回朝廷就失去意義。不管是江陵黨又或是馮保,都不可能無視物議,為了張居正一人,跟整個朝堂的大勢去抗衡乃是不智之舉。是以如果在輿論上能形成氛圍,奪情之議多半也就要終止。

鄒元彪等人的才識並不差,但是自身見識受限於時代,對輿論的理解遠不能和范進行相比。即便是這個時代的大儒才俊,也是重是非而輕手段,有些時候為了保證自己在輿論里佔優勢,就會拚命給自己的觀點尋找光明點,抬高自身身價。做這些事他們比較擅長,乃至顛倒黑白也不是做不到,但是說到輿論的形成,還是認為大義在手,輿論自然便在自己手上。對於范進這種製造話題,引導節奏順帶炒作要點,轉移百姓注意力等手段一無所知,更談不到防範或反制。

奪情丁憂不需要去找什麼理論支撐,整個社會的道德準則擺在那裡,張居正如何也洗不白。按照他們想來,這種輿論的形成已經是必然之事,張居正手段再厲害,也只能強行壓制言論,不可能讓言論對自己有利。

不想范進突出奇招,來了這麼一手,把大多數人的注意力帶到其他方向。再加上張居正搞掉張翰的威權,導致在朝堂上形不成輿論壓制。不少低品官員的注意力,也不自覺地被帶到了黔國公案上。

一些言路上的官員,已經開始參劾沐朝弼行為不端,悖逆人倫,要求朝廷詳查此事,將沐朝輔嫡母陳氏,正妻李氏接到江寧保護,再行查訪。輿論的關注點,不知怎的就轉到了雲南,對張居正這事關注度嚴重下降,再想要輿論要天子改變命令便有些困難。

伍惟忠道:「如今看來,第三道奪情旨意我們擋不住,張居正一定會回閣辦差。多虧爾瞻結交顧守拙,才讓我們知道這次的事壞在誰手上。若非有他告知,我是絕對想不到范進居然有如此手段,看來奸相手下又要添個得力爪牙。將來對范進,可要提防一二。」

鄒元標道:「不提將來只說當下,即便奪情聖旨真擋不住,我也不想讓張居正這首輔當的這麼痛快。」

「爾瞻,你的膽氣我是佩服的,但是為人做官,都要識時務。眼下大勢在張,我輩應保全有用之軀留待後用,眼下去硬頂奸相,只怕白白害了自己,卻於事無所補。」

鄒元標正色道:「效之前輩所言是個正理,但是我輩既讀聖賢書,豈可為趨炎附勢,阿諛逢迎之事?設若奸相復職,我輩何以自處?若是聽其驅馳,就等於是認可了奪情之議,與我輩主張大不相符,後世之人不知你我心意,只怕還要認為我們畏懼權勢認同奪情,傾四海之水難洗污名。自古來文死諫,武死戰。越是此時,我輩越該犯顏直諫,向天子直斥張賊之奸惡。讓天子明白,朝廷之上,誰是忠臣,誰是奸黨!即使眼下天子耳目為奸賊蒙蔽,等到親政之後,自可明白張賊之奸惡,到時便知我輩之忠心。這份彈劾奏章,便是自證之物,不至於讓後人以為我們是阿附張黨的膽小鬼!」

他吸了口氣又道:「何況,我也不是孤軍。翰林院吳中行,檢討趙用賢二公,也有意上本,向萬歲說明奪情之事萬不可行。除此以外,我們手上還有最好的一個籌碼。」

「誰?」

「顧實顧守拙。」鄒元標一字一頓地念出這個名字,一陣風吹進公堂,讓伍惟忠周身汗毛都有些倒豎。望著眼前英俊瀟洒的鄒元標,不知為何,總覺得往日那平易近人的笑容,此時看去竟是那般可怖。他什麼時候與顧實交情到了這一步,又是靠什麼手段,讓顧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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