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五章 登堂入室

「男人在小事上,確實該聽妻子的勸諫,但是在大事上,一定要有自己的主意。如果事事以妻為主,成就便很有限。若以懼內論,薊鎮戚南塘當為第一。可是他在行軍打仗之時,決不會為夫人所左右。男人疼愛妻子是好事,過分寵溺就不好了。」

按照張居正與范進的關係,本來是說不到這一層問題上。尤其是范進與張舜卿的種種糾葛,更是不適合聊這種家庭婚姻話題。張居正不是個糊塗人,以往即便是極欣賞范進,也只談政務公事,絕對不會涉及私生活,兩人都會有意避開這個雷區。

可是,當聽到范進那令人啼笑皆非的答覆之後,張居正居然說了這麼幾句話。雖然看上去像是教訓,但范進聽來卻似聞仙樂,心內一陣歡喜。看來張江陵也不是無目之人,自己的努力終於獲得了回報,終於讓他重新審視與自己的關係以及相處之道。

范進毫不諱言地提出了自己的擔憂和思路,張居正並沒有訓斥,或是隨便敷衍兩句把他趕開,反倒是極認真地回答道:

「你說的確實有你的道理,但是老夫這樣做,也有老夫的道理。這個世上從來不缺乏畏威而不懷德者,他們成事或不足,敗事足有餘。不善於建設,卻善於破壞。喜歡站在一邊,指出他人的過失,如果讓他們自己來做事,又什麼都做不成。老夫用人,素有自己的章程,能做事的人,有再多的毛病,我也要用他。不能做事但是持身很正者,我也會給他一口飯吃。如果既不能做事,又是一堆毛病在身上,自然要踢開他,為好人讓出位置。這樣做對朝廷,對百姓都是好事。但是對在位置上的那些人而言,自然就是最大的壞事。他們不會甘心受制,自然就要想些手段出來,或敗事或敗人。這還是在當下,將來清查田地,重定戶口,更會引起他們心中不安,那個時候老夫要面臨的處境比現在還要惡劣。即便是曾經的師友手足,可能都會反目,身邊的人也可能因為家族或是其他什麼原因與老夫為難,真正能隨我一起走下去的人不會太多。」

說到這裡,張居正停頓了片刻,在這一剎那間,范進從這位正壇強人的眼中,捕捉到一絲的落寞與凄涼。事實上如果有得選,誰都願意走一條平坦的道路。在首輔位子上混到終老,落一個太平宰相的稱號,安心回家養老,這樣的一生誰都想要。

但是范進身在官場之中也能感受得到,大明當下,已經到了不做變革就難以維持的地步。即便以張居正的才幹可以維持住局面不壞,但不變法的前提下,這個國家也無非是勉強維持而已。等到其身故之後,後繼者無其長才,整個帝國的局面維持不住,後果將不堪設想。

張居正不算當世文豪但也是儒家門人,修齊治平這種文人夢想,他當然也有。比起一般文人,張居正事功的想法可能更強烈一些。以他的時代局限性,不會想到什麼天下人幸福,又或是什麼國家利益之類的東西,其觀念相對要樸素得多,簡單而言就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身前生後名。

他好名。正如他好錢好風月好享受一樣,都不用遮掩什麼。張居正不算什麼完人,如果以私人道德而論,他身上的瑕疵不少。包括黨同伐異,作威作福,乃至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在內,都是有的。其終究是個人,也有自己的思想與情感在裡面。想著日後身邊的戰友可能因為利益問題徹底反目,就如今天張翰一樣站在對立面上,當事人的心裡,自然不會太舒服。

並不是只有皇帝才算寡人。有些時候,當人選擇了一條註定孤獨的道路之後,就意味著你的旅途上必定會缺少夥伴,這是無可奈何之事。張居正的情形就是如此,他明知道自己選了一條孤獨的路,還必須走下去,因為只有這條路才最有可能到達他心中的目標。只是不管心裡如何下定決心,一想到前路的荊棘與坎坷,心裡難免有些踟躇也是必然之事。

是以,當某個手段可以盡量多的為他增加盟友,盡量減少敵人,或是讓敵人不敢出現時,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接受。其對范進的看法改觀也是基於這次奪情風波里,范進表現出的忠誠與能幹,讓他大生好感,終於接受范進為自己這個圈子裡的一分子。否則以張居正的性格和身份,哪有那麼多時間和范進交談。

范進道:「相爺放心。您做的是一件利國利民的大好事,即使當下他們不理解相爺,相信早晚有一天,他們會明白相爺的苦心。到那個時候,他們會給相爺道歉的。」

「這你就錯了。他們認為自己對的時候,可能會假惺惺地敷衍我,如果發現自己錯了,只會拼盡全力與我為敵,乃至把我致於死地才肯罷休。因為惟有如此,才能掩蓋他們的錯誤。而這些閑人,最不缺的就是時間,我們卻沒有那麼多時間跟他們消耗。如果每一次都要用大把時間與這些人周旋,我們就沒多少工夫做正事了。所以我這次決定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認識到,與老夫為敵,究竟是個什麼下場,這個教訓,就是張翰!」

「那些人都是些沒膽子的傢伙。只要老夫把張翰斬落馬下,其他人自然不敢再來滋擾。我不管他們心服或不服,只要嘴上服了,按老夫的吩咐做事,其他的我不過問。誰要是怠惰公務,我連張翰都能辦,何況他們這些小角色?」

范進道:「相爺要考慮一個問題,除了不辦以外,他們也可緩辦或是亂辦。我們現在不怕慢只怕亂,如果在新政推行中,他們製造幾起亂子,最後老百姓只會把責任放到相爺身沙鍋內,不會怪那些人。」

「你以為這種手段對我有用么?」張居正輕蔑地哼了一聲,手捻著鬍鬚道:「我會派人盯著他們,如果胡作非為,自有朝廷法度繩墨。你還是太年輕,缺歷練。官員只要肯做事,就比不做好。至於做對做錯,做好做歹,都有辦法對付,就是要讓他們動起來才行。我也知道,這樣做會讓一些站出來與我為敵,可是有必要怕么?現在他們跳出來,正好老夫一次解決,總好過隔三岔五跳出來幾個,讓人心煩。」

看來是沒辦法說服他了。范進心知,張居正是個極有主見的人,或者說是個過於有主見的人。一旦拿下了主意,自己沒辦法說服他。而且這人已經不在乎遭恨,不怕壞名聲,又認定天子是自己學生,太后是自己盟友,做事不是很在意皇帝感想,這確實不好說服。

他又不能說除了馮保,現在自己在宮裡也有一條線,大可以把事情做的再技術一點。這話說不出口,也不能在張居正面前說,除了住口不言外,沒其他話講。就在他準備告辭的當口,張居正忽然看看窗外:

「昨天下了一天的雨,今天天氣倒是晴朗的很。這樣的天氣若是能在花園裡走一走,想必能排遣憂愁,一解胸中苦悶。」

范進點點頭,不知道張居正這話什麼意思。只聽他又道:「卿卿這些日子心情鬱結,雖然不至於再吐血,但是人也消瘦得厲害。整個人一步不出綉樓,只在你來弔唁的那個晚上出來了一趟。人這麼下去會垮掉的,所以你趁著今天……帶她到花園裡走走,讓她高興一下,疏散下心情。晚上不要走,在這裡吃飯吧。」

「多……多謝相爺!」范進心頭狂喜,頓覺今天陽光分外明亮,天空格外藍,雲朵也格外美麗。整個天地間的萬事萬物,都隨著張居正這句話,而變得亮堂起來。

張居正揮手示意他可以出去,當范進走到門口時,張居正又說道:「洋山前些時給我來過一封書信,信中提及他將你視為子侄看待,又用力誇獎了一番你的人品。老夫與洋山是同年好友,再者你與嗣修、懋修義氣相投,你便喊老夫一聲世伯便好。」

「如此,小侄便僭越了。」

「世伯,然後就是伯父,接下來便是老泰山。所謂循序漸進,就像我跟你講過的那個駱駝取暖的故事一樣。古人云得隴望蜀,又道是得寸進尺。這話很有道理,不得一寸,又怎麼進的了一尺?」

後花園內,徜徉於花海之間的范進雖然不能像昨天對李彩蓮那樣把張舜卿抱在懷裡肆意親近,但就是這樣與她並肩遊園,已是分外歡喜。雖然在不遠處,有阿古麗亦步亦趨跟隨著,充當監視之責,並且堅決不許他們兩個進入假山一類視線不能達到的地方,但就是這樣的約會,已是前所未有的獎勵。對范進來說,意義也非常巨大。

看著張舜卿那憔悴的容顏和消瘦的身材,本就苗條的人,現在便有些瘦骨伶仃,那本就寬大的孝衣穿在身上,就越發顯得她身形單薄,人彷彿隨時都要跌倒一樣。

一向樂天的范進見到這般模樣的張舜卿,想著東南初見時,那風華絕代的模樣與如今形成鮮明對比,只覺心中一陣隱痛。如果不是阿古麗在旁,他怕是已經不顧一切把張舜卿抱在懷裡,先愛憐她一番再說。至於她亂出主意幹掉張翰這事,早已經顧不上。這是自己的女人,為自己做到這個地步,自己有負於她。哪怕是她把天捅個窟窿,自己也要替她把窟窿補上,不是去責怪她或罵她。

他也知道,張舜卿這般模樣癥結所在,便努力地逗著她高興。張舜卿得見情郎面,又知是父親的許諾,人也精神了許多。蒼白的臉色上,也有了少許紅暈。枯木上重又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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