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四章 舉步維艱

乾清宮內,呂調陽第一次單獨給萬曆講課的過程並不怎麼順利。作為號稱活典章的宿儒,呂調陽的才學放眼朝廷少有人及,即便是張居正,論學識也未必及他。之前他也擔任過穆宗的老師,為萬曆的父親講過課,如今再教導萬曆,便可算是兩朝帝師。

穆宗上課時,已經是成年人,加上又做了多年受氣藩王,連儲位都沒能定下來,人是很有些怯懦的。上課時不管是否喜歡,都會聚精會神,認真聽講。萬曆是個半大孩子,又不曾受過其父那樣的苦,讓其像穆宗一樣認真便做不到。之前呂調陽也看過張居正為天子講學,在這位帝師眼裡,並沒有所謂皇帝,只有學生。發現小皇帝走神或是做其他的事,便會立即斥責,乃至皇帝將字念錯音,也會毫不留情予以糾正。

小皇帝也很怕這位老師,只要張居正坐在那裡,小皇帝就會全神貫注聽講。即便這種狀態維持的時間並不算長,在表面也會儘力配合,每當皇帝想要走神時,只要張居正的目光看過來,他就會拚命裝出聽講模樣,在一段時間內保持認真。

作為人臣,呂調陽當時對張居正的權威其實是很有些不滿的。在他看來,這種讓天子噤若寒蟬的威權,已經逾越了人臣的界限,正走上一條極危險的道路。可是今天他卻忽然懷念起張居正以及這種威權,因為沒有這種威權,授課根本沒法進行。即使有太后親自坐鎮,沒有那位霸道宰輔在現場,皇帝依舊像是脫韁的野馬,在課堂紀律方面,連裝樣子的心情都沒有。

李太后親自聽講,司禮監掌印馮保在旁伺候,這種規格既是一種對呂調陽的支持,也是一種考核。如果這一關過去,在講課結束後,肯定就是以口頭的方式正式任命呂調陽為首輔,讓其職責正規化。

呂調陽並不是一個貪戀權位之人,活了這麼一大把年紀,於功名富貴早已經看得淡了,他只是覺得眼下的朝廷走的太快太急,這麼多勢要顯貴上門,向自己述說新政之弊,足以證明這政策太過急進。即便在京師附近,都引來那麼強烈的反對意見,於各省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自己需要給這個國家減慢一下速度,要實現這個目標,就必須獲得對應的權力。

可是這次授課實在是太過失敗。皇帝抓耳撓腮,明顯心不在焉,眼睛四下看著,不知道在找什麼東西,於呂調陽講授的內容沒往心裡去。授課進行到中途,呂調陽就發現這根本沒法進行,如果自己無視皇帝的表現,依舊按自己的節奏講,那就等於是欺君。

張居正是怎麼做的?他不得不努力回憶著張居正在講課時的樣子,可隨即也發現,自己根本沒法學他。天子念錯一個字,張居正立刻沉著臉大聲糾正,這種做事方法,自己肯定學不來。而且自己與皇帝的關係,也遠遠不能和張居正相比。

天子初稱張居正為相父後稱先生,稱呼自己就只是呂卿。赤足入殿也沒有任何體恤的東西賞賜,與裹氈墊腳的張居正根本不能同日而語,自己即使擺出這種老師的威風來,也不會有什麼太好的結果。看來,只能換一個方式,讓皇帝接受自己講的東西,才能繼續講授。

呂調陽停止了這種毫無意義的講學,問萬曆道:「陛下,不若我們現在改練寫大字如何?」

「呂卿,練寫字需要心靜,可是朕的心靜不下來,字也寫不好。」

「萬歲因何事而心情煩躁?老臣可否為陛下分憂?」

「呂愛卿朕有一件事想不明白,大臣若遇父母喪,就只能回家守制么?」

原來皇帝的擔心,是因為張居正要離開?作為一個老人,呂調陽即使不考慮學識,單是社會經驗也已經十分豐富,一聽之下便猜得出皇帝的心思。長久以來,皇帝將張居正視為自己的主心骨,當成父親一樣看待。其彷彿是萬歲身前一面擋風牆壁,有他在,皇帝不管是讀書還是玩樂,都可以放心大膽,不用為天下擔憂。

現在張居正離朝,於天子而言,等若一個身邊長輩突然離去,而且這個長輩素來負責保證整個天下安寧,他就這麼走了,皇帝既是捨不得,也是不敢放其離去。這也說明,皇帝對於自己這個繼任者的能力並不放心。

張江陵能得帝王如此信任,倒也算是人臣的極致了。呂調陽心內暗自轉動著,回答道:「臣啟陛下,訪忠臣必出孝子之家,人若不孝必然不忠。遇父母喪而不守孝者,事主必然不忠。若天下板蕩,內憂外患一起發作,江山社稷有傾覆之危,大臣食君祿報君恩,理當舍孝盡忠,此為特例。若天下太平,國家無事之時,則不管大臣品級高低,事權大小,都應回鄉守制。此乃朝廷典儀所在,也是朝政之需。」

「呂愛卿所言,朕有點想不通。即便國家眼下平安無事,若是此人一走就有事,又或者因為此人離開,天下因而動蕩,又該如何?」

「若如此,則是繼任者怠惰,不能為天子盡忠,理應追究百官之罪,而非丁憂之過。」

這時,始終以一道珠簾隔絕內外,不讓大臣看見鳳顏的李太后忽然開口道:「呂卿家,哀家也有一件事想不明白。若是眼下朝政荒廢,天下不穩,責任該怪在誰頭上?」

「臣啟慈聖,各司皆有其責,誰不能盡責,便可嚴查追究,誰也休想逃脫。」

「那你說,會不會有人因為首輔要丁憂,就怠惰公務,趁機偷懶?」

「這……臣以為,若真有這等事發生,則此人必是無君無父之輩,理應嚴懲,以儆效尤。」

「好,你說的話,哀家記下了。呂卿,你也是老臣了,很多事不用哀家說,你自己心裡也有數。如今萬歲還小,不能親政,過去全仰仗張先生支撐,咱們才有太平日子過。眼下先生不能視朝,這天下的擔子就得你們擔任起來。江山社稷千斤重擔壓在你們肩上,你們既是老臣,也是朝中柱石,這個時候可一定要把自己的差事做好。誰要是玩忽職守,荒廢公務,那便對不起陛下,也對不起大明列祖列宗!」

「臣自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說的好!要的就是卿家這份忠心。如今雖然是太平,可是咱們也不能大意。每年這時候啊,哀家記得各處的事情都不少,河道上要搶工,邊上也要戒備。這都是常有的事,我們不必說。兩京十三省,不知道哪裡,就會出些大事,等著我們來拿主意,哪裡耽誤了,哪裡都會鬧個大亂子,哪個都不是小事。張先生在內閣這幾年,大事小事處理都很快,所以才能不出亂子。如今他雖不能視朝,但是內閣也不能因此就慢下來。咱們能等,事情等不了,得抓緊時間處置,明白么?」

「臣遵旨。」

「還有,萬歲的學業也不能荒廢。張先生往日,既處理公務又教導天子讀書,哪一條都不耽誤。哀家希望你們也跟張先生學學,有什麼難處,就只管上奏章說明白,哀家自當為你們做主。可是誰要是拖延公務,荒廢朝政或是天子學業,哀家也不會答應。馮保,給呂卿家預備茶點,這麼大年紀了,也該讓他歇一會。」

茶水點心準備的時間比較長,用過茶點再講學上課,時間便已經不早。天子的狀態始終不好,憂心忡忡的,呂調陽的課講的效果一般。等到講課結束後,李太后和皇帝都沒有什麼表示,呂調陽自己也覺得,今天課講授效果一般,易地而處,自己怕也是要懷疑一下講官能否勝任。

好在他不是爭一日短長的性子,將來再慢慢教導就是。眼下的難題,就是內閣的公事和皇帝的課業,在時間上有點衝突。太后既要課講的足,又要公務不能拖延,就只能希望張四維那能幫上忙。

等到呂調陽返回值房,內閣的奏章已經堆的像小山頭。呂調陽看看張四維,見他在那如老佛入定一般打坐,並沒有翻動奏章的意思,心內頗有些不悅。乾咳一聲,「鳳磐,你這倒是好安逸。」

張四維睜開眼睛看看呂調陽,「豫翁,下官這心急如焚,您還是拿下官開心來著。這麼多奏章堆下來,咱們這不看,就沒法送到司禮監批紅,也就什麼都辦不了。那幫宦官來催過好幾次了,說話難聽的很。可是樞筆不能輕動,您老不回來,下官哪敢看奏章啊?您要緊著看看裡面寫的什麼東西,咱再想怎麼辦。」

呂調陽一愣,他沒想到張四維的態度會突然發生轉變。自己和他並沒有什麼過節,怎麼其突然就選擇這種看笑話的方式,和自己用這種手段軟對抗。他眉頭一挑,「鳳磐,老夫已經說過了,眼下內閣沒有首輔,樞筆誰動都是一樣的。老夫不在內閣時,你也可以先行批閱,等老夫回來再一起參詳。」

「這可使不得。」張四維連連搖著頭道:「內閣是有規矩的地方,下官可不敢壞了祖宗成法。當日張江陵在時,大家都聽元翁吩咐。如今么,自然也是蕭規曹隨,按著呂翁意思行事。下官剛剛入閣,什麼都不懂,哪敢亂批改奏章。若是哪裡出了紕漏,司禮監那邊逮到毛病,可不好辦。呂翁年高德劭,又在內閣辦事多年,自有真知灼見,還請您老先過目,下官一切聽從吩咐。」

方才講課已是筋疲力盡的呂調陽,此時拿起奏章來,只覺得陣陣頭暈眼花,熟悉的文字變得那般陌生,過了好一陣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