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 兩難抉擇

馮保聽到這個答案,彷彿被鞭子抽了一記,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連聲道:「這萬萬不可。太岳,你是被氣糊塗了,否則絕不會說這種話。這句話我沒聽見,也不會向慈聖通傳,你趕緊想個能掌樞的人!」

張居正倒是神色如常,他用手指了指窗外,「雙林你聽。這風聲,哭聲,還有樂聲。像不像我張家已經衰落,革職抄家時的動靜?」

「沒有這個話。你家天倫謝世,理應如此,這有什麼可奇怪的?不要說這種喪氣話,陛下慈聖對太岳信任有加,誰敢動你分毫?」

張居正搖搖頭,「你不必安撫我,我也沒難過。其實於我而言,倒認為這是一次很寶貴的經驗,不是所有人都有這個機會,可以提前看清世道人心的。他們這樣,倒是讓我想明白了很多事,也下定了決心。沒錯,我要留下。我回鄉丁憂本是朝廷體制,可如今看來,一旦有人藉機生事,讓人誤認為張某已經失勢,必然落井下石,與我撇清關係。如果只是單純的不相往來,乃至讒言構陷,這其實並沒什麼要緊。最怕的就是他們急於撇清一切,就從我們推行的新法上下手。」

「雙林也歷經了三朝,風風雨雨看的多了,這一層想必是想得到的。不少官員做事的手法就是這樣,一聽說誰倒了,就把誰推行的制度所用的人,不分愚賢一體驅逐。乃至為了表現自己的清白,刻意事事與之相反,為了反對而反對的事,從來就沒缺乏過。反我張某不足論,可是若為反張某而壞掉新法,故意把考成法、一條鞭盡皆廢除,咱們這幾年的心血就白廢了。」

馮保道:「豫所這個人,還算個仁厚君子,再說他要是不放心,你可以舉薦個你信得過的,保證新法可以推行下去就是了。」

張居正搖搖頭,「事情沒這麼簡單。我推行的新法,讓太多人受害。會試之前,咱們敲打的那幾家大戶豪紳,就是被人派出來探路的卒子。背後的人連你我都無法擅動,皇親國戚,世襲勛臣再有那些名門望族地方胥吏。這些勢力合在一起,是一股任誰都不能小看的力量。呂豫所這個人是個什麼為人,你我心裡都有數,忠厚而無用處,決不敢為了新法得罪那麼多人。他不會刻意壞掉我的新法,以顯示對我的不滿,可是當下面的人反對新法時,他也不會刻意去維護它。這樣一來,新法不壞而壞,也是一樣的結局。至於其他人,夠資格掌樞的,與你我不是一條心,再者緩不救急,眼下能用的,又沒一個有這分擔當。」

馮保猶豫道:「要不這樣,我們不設首輔,只讓一個人護印……」

張居正嘆口氣道:「雙林,你想一想這樣的內閣又哪來的威信?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令難行。這個問題我其實想了很久,張某讀聖賢書,何嘗不知孝悌之道?我也想過,丁內艱而去,將朝政交給一干下屬共同護持,只要局面不變壞,等我起複之後,也可把這三年的損失補回來。可是今天,我算是把這些人的面目看清了。他們會做事,也能做事,但是做事的目的不是為了報效朝廷,只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權位。為了討我這個首輔歡喜,這些人會不遺餘力地推行新法,乃至使用些非常手段。為了討新任首輔的歡喜,也會改弦更張,學呂調陽的黃老之道,無為而治。行新法的是他們,壞新法的也可以是他們。把國家交給這樣一些人,沒有個人看著,我如何能放心?」

馮保道:「太岳,我覺得你這也是多慮,局面不至於如此惡劣吧?」

「雙林你想想,朝政能有今天這樣的格局,正是你我以及慈聖三人互相扶持,同心協力的結果。新上任的首輔第一與你的交情不夠,第二與太后彼此之間缺乏信任,第三在天子面前也無多少威嚴。內外不能溝通,上下不能一心,便不會有我的權柄與威信。而行新法,恰恰需要大權與威嚴。一個無威無信的宰輔,不要說繼續推行新法,就連守成都萬萬不能。」

推行新法的過程中,馮保與張居正是戰友關係,兩人互相扶持,共同為推行新法而努力搏殺,自知其中艱難。也知張居正所說,確實是事實,從客觀角度上看,如今的大明根本離不開張居正。

不管換了誰當首輔,三駕馬車的合作都會出問題,在天子還不能自己掌握天下的時候,三駕馬車的問題就註定是全國問題,朝政民生肯定都會受影響。但是馮保還是搖頭道:

「太岳你說的是天下事,我說的是你自己的事。眼下天下太平,根本沒有非奪情不可的理由。如果天子下旨奪情,百官必然能猜出來是你我所謀,要保證你留在樞位上。不管是言官也好,還是滿朝文武也罷,只怕都不會答應。到時候你的名聲……」

「自是一落千丈,成為天下人唾罵的對象。」張居正點點頭,「我如何不知,這樣做會是一個什麼下場。不說眼下,就是等我死後,只怕也逃不過悠悠之口,把我罵成無君無父,不忠不孝的亂臣賊子。可是……又有什麼辦法呢?」

他長嘆口氣道:「慈聖以國士之禮相待,萬歲視張某為師。此等禮遇為人臣之極致。張某惟有讓國庫充盈百官勤勉,方不負聖恩。我原本也想忠孝兩全,既能報效朝廷,又可保全自身。可眼下看來,不少人等著我退下去,好讓天下變成他們想要的樣子,這一步一退,就再也回不來了。現在擺在我面前的有兩條路,一條路是我按著規矩奪情丁憂,至於天下的事,就交給其他人操心。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這個天下不至於動搖,局面還可以維持,至於我死後如何,也操心不到。等我死後說不定還能落個賢臣名號,得幾聲誇獎。另一條路,就是為千夫所指,被仕林視為敗類,被天下人所不齒。但可以為江山社稷保全元氣,讓萬歲將來不用為國事操勞。世有非常之人,然後辦非常之事,張某便做一回非常之人又能如何!」

馮保回憶起當初老主駕崩,幼主寡母朝局危入累卵之時,正是自己與張居正兩人內外聯手穩定局面驅逐權相,保證了朝局穩定,才有現在的光景。心內百感交集,搖頭道:「太岳,你是文官!和我們不一樣。我可以不要名聲,你不行……」

「我知道,但是食君之祿報君之恩,從這一點上,你我又沒有什麼不同。」

「人說你張太岳才智國朝第一,馮某看來,你卻是一痴人!固然善於謀國,卻不善於謀身。奪情之議一出,朝野上下必然震動,不知多少原本依附於你的臣工,會與你劃清界限乃至成為敵對,這裡面的難處暫且不提,咱們只說天子。若是讓陛下認為你貪戀權位,於臣工而言,也絕非好事。」

張居正搖搖頭,「不會如此。陛下是我的弟子,與我有師生之誼,又怎麼會懷疑自己的恩師有所圖謀?我的一片丹心天日可鑒,萬歲與我君臣相知,必不會有此猜忌。」

馮保道:「話是這麼說,就怕有奸人從中挑撥,陛下年幼,一旦受了奸人蠱惑,生出些不好的念頭,當下固然不會如何,將來怎樣難說的很。」

「無妨,宮內有你還有慈聖,即便是有奸人蠱惑,也有你們為我主持公道,這一層我是不擔心的。現在我只是在想,這奪情的奏章該由誰來上。」

馮保想了想,「你自己自然不能上,世侄也不行。少不得只好請慈聖出面,讓萬歲下一道奪情旨意,太岳你且推辭一番便是了。」

他又看看張居正的臉色,房間里燈光雖然還算亮堂,但是終究不比陽光,看的不是太清楚。過了好一陣才道:「太岳,我怎麼覺得你這臉色有些蒼白,可是那老毛病?」

張居正點頭道:「就是那樣了。前次犯病時得湖廣名醫李言聞妙手診治,這次聽聞老父亡故心中悲痛,不想老病又發作了,血出不止。好在找到了當時留的方子,病勢略有好轉。」

「略有好轉……那就是比上一次更重了?這可耽擱不得,還是請太醫來看看。」

張居正道:「眼下這個時候哪能請太醫?若是傳出我染病的消息,那些人更要認為我不勝煩巨,難以支持大局,事情就更無可為了。我身體素來硬朗,這點小病還不能奈何我,雙林不必管了。現在只想著這奪情的事,請慈聖出面其實不算最好的辦法,可是當下想找個有力大臣上奪情奏章也不容易,便也只好如此了。」

正在此時,游世祿在外面敲響了門,進門之後臉色有些尷尬道:「老爺……范進范傳臚遞名刺求見,說是前來……弔唁。」

「弔唁?」張居正哼了一聲:「我父與他非親非故,用不著他弔唁,名刺奉還打發他回去。」

「慢!」馮保叫住游七,又對張居正道:「太岳,老百姓有句俗話,有錢買不來靈前吊。哪有把客人往外趕的道理?再說,今天去呂豫所家中賀喜的人里,可沒有范進。」

張居正自然也知道,范進並沒有背叛自己,沒去呂調陽家中,恭賀其即將成為首輔。現在,其他人還沒來弔喪,范進率先上門,這種態度表達的也很明顯。換句話說,在自己的心腹紛紛輸誠示好之時,范進倒是保持了對自己的忠誠。

不管是在路上辦的曾光案間接搞死何心隱這個老冤家,還是這回收拾高拱,范進立的功勞張居正自然看在眼裡,對其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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