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六章 背後推手

司禮監內,馮保陰沉著臉坐在那裡,一串十八子的楠木手串在手上來迴轉動,似乎是在默念心經。整個房間的氣氛,因他而顯得陰森恐怖,把個代替天子管理國家的內廷,搞的鬼氣森森,彷彿森羅寶殿。

早在隆慶時期,他便被恩准服蟒,但是其一向只穿大紅袍,加上他精力旺盛步履如飛,在宮廷里來往走動,遠遠望去彷彿個火球。今天的馮保依舊穿著紅袍,從其臉色便看的出,他不止外表像個火球,內心裡也一樣滿都是火,誰要是這個時候不長眼觸犯到他,一準被燒個屍骨無存。

熟悉情形的人都知道,昨天馮保吃了好大虧,在乾清宮外跪了大半日時光才被恩准起身。自老主晏駕之後,他還是第一次如此丟臉。太監都是小心眼,越是這個時候越要小心謹慎,免得被馮保懷疑是跟紅頂白,認為其失勢而不尊敬他,那可是要死人的。

內廷不比外朝,太監殺太監有時沒有那麼多道理,一句話就可以拉出去打死。是以這些秉筆太監也都是一方要角,與馮保這個掌印比雖然略遜半籌,可也足以分庭抗禮。但是今天全都噤若寒蟬,謹慎小心,生怕哪點遭了馮保的嫉,性命就保不住。

在場幾個秉筆里,惟一有資格不買馮保帳的就是老太監張宏。他是宮中老人,論輩分比馮保還高,當年跟黃錦一起侍奉過嘉靖皇帝。太監重年歲講班輩,馮保再大的怒氣也不敢把他怎麼樣。因此在這種場合,也只有張宏敢說話。

「雙林,我看你今天氣色不大好,最近京里的天氣干,人容易鬧病。你身上的差事多哪一處都離不開,要是真累病了,怕是要誤大事。聽我的,趕緊找地方歇會,把這勁先緩過去再說。」

馮保搖搖頭,「多謝老前輩的好意,可是歇不下來啊。宮裡宮外多少事壓在我的肩膀上,這個時候一歇,就有負聖恩了。沒辦法,就是這個命,只要有口氣,就得在這頂著。太后啊,陛下啊,還有外面的張江陵,哪一處不都得我敷衍著?哪個地方照應不到,一準要出差錯。前個晚上動靜鬧那麼大,今天是該揭鍋的時候了,這時候一歇,不就把萬歲的大事誤了么?」

正在這時,一名秉筆太監忽然道:「司禮,您要的奏章找到了。」

馮保接過奏章看了兩眼,臉上少有的露出一絲笑意,對那秉筆太監點頭道:「好好辦你的差,這兩天給我使足了勁盯著,過後有你的賞賜。」

馮保拿了奏章一路小跑著來到東暖閣,張居正此時在值房應值,萬曆正在李太后的指導下讀著書。馮保輕手輕腳走進來,咳嗽一聲道:「慈聖,奴婢這裡有奏章。」

李太后看了他一眼,「你特意送過來的,想必是要緊的事,念吧。」

「奴婢遵旨。」

馮保聽太后的口氣雖然嚴厲,但是怒氣較之昨天已經大為下降,心頭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只要簾眷不衰,一切就有可為,念著奏章,心裡不由暗道:邦寧……看來這回非得狠狠心,把你打發到別處去歷練幾年,留你在京里,早晚要了我的命!

內閣,值房之內。

張居正、呂調陽以及新近入閣的張四維三人俱在。張居正還在回憶著范進所上的那份奏章,對張四維道:「鳳磐,你這弟子倒是厲害。別的觀政進士還都在好生學著辦公,他這裡已經早著先鞭,先立了一大功勞。把這伙為害京師多年的歹人一網打盡,為地方除了一大害。」

「退思文武雙全,倒是個難得人才。不過下官以為,捉賊只是小道,一二健仆足以為之,於讀書而言不值一論。真正難能可貴者,是他的膽略。以一觀政進士之身,敢彈劾閣揆,倒不愧是海剛峰的同鄉,都是膽大之輩。」

呂調陽並沒參與到這個話題里來,倒不是他對范進的奏章有什麼意見,或是對高拱那批人有回護之心。只是這麼多年官場混下來,早練就了一對火眼金睛外加超強嗅覺,他是忠厚君子並不是笨蛋,到此時怎麼可能還發覺不了案子里的蹊蹺。

張居正老父病危,高拱極有希望回朝掌樞,恰在這個時候,一夥潑皮被捉,順帶審出當年舊案。這一切可以算做巧合,呂調陽也承認,在生活中存在著許多巧合。但是在官場上……哪有那麼多巧合可言。他相信,這種巧合背後一定有著某個推手在引導這一切,現在連張居正和張四維都對范進的奏疏感興趣,談論得津津有味,更讓他確信,這背後有文章。

范進的奏章是與侯守用、花正芳等人分別上的,其並沒提及自己抓賊的事,只是盯住了周世臣案。直接提出當時審問過程里存在的瑕疵和疑點,比如兇器太過模糊,銀兩不足為證,只是單方面認定荷花等三人有罪,缺乏物證人證支撐就倉促定罪。再加上朱國臣現在的親口招認,足以證明,當日一案是冤案無疑。

人死不能復生,荷花三人都是升斗小民,朝廷不可能給什麼典恤,明朝又沒有國家賠償這個概念,最多就是平反昭雪一下,然後也就沒什麼然後了。范進的奏章里主要分析的就是冤案如何發生,以及責任人是誰。

第一責任人兵馬司指揮張國維,這個沒有什麼爭議。真正吸引眼球的是范進所列的第二責任人,這個責任人他不認為是翁大立,反倒認為是致仕首輔高拱。在范進的奏章里指出,高拱身為首揆,大權獨攬,那麼就要承擔相應的義務。在案件發生後,當時已經有同審官指出案件存在瑕疵,事後還有給事中上本詳細分析此案中存在疑點,當時完全可以把案子發回重審,再次調查。

可是高拱為了維護自己的權威,或是為了早日結案清凈,不管事實以及存在疑點,強行結案,最終導致三個人被定成死罪。而且翁大立是他保舉的,也是他一力支持翁大立的論斷,所以他的責任比起翁大立更大,應為第二責任人。餘下則是翁大立、曹應甲乃至刑部幾名堂官。

緊接著范進又提出,死者不能白死,應當最責任人進行追究。張國維、高拱、翁大立幾人全都在內,一個也別想跑,全都該移交有司,窮治其罪。

明朝言官好為大言,往往為了博取眼球故發驚人之語。到現在大家都已經習慣那些人的嘴炮,真當回事的人不多。可是觀政進士雖然有品級,但是沒差遣,嚴格講還只是個預備官員,不是正式官員。

即便是真的踏入官場,距離高拱這個級別還差著十萬八千里,以一個觀政進士實習生身份,提出要窮治高拱之罪,這讓人哭笑不得之餘,又隱約覺得范進有些太狂妄了。

這種狂妄的言論如果是在個鬱郁不得志的御史手裡寫出來倒不奇怪,為了搏名聲發瘋的人一直有,但是范進眼下前程似錦,從常理上講他該追求四平八穩,安心等待入翰林院熬資歷。這麼積極的跳出來,更讓呂調陽覺得不正常。

這把劍……似乎是指向高拱的。范進是出來傷人的劍,持劍的手,恐怕就在這房間之中。一念及此,呂調陽心裡頗有幾分惆悵。張居正與高拱共事多年,也曾作為志同道合的知己,一起與嚴嵩相周旋。乃至高拱去職後,還曾向張居正託孤,張居正表面上也一力承擔。可是轉過頭來,先有王大臣案,現在又用這積年舊案發動攻擊,哪還有半點昔日故交之情?

所謂廟堂不過如此,宦海沉浮人心險惡,最親密的戰友,轉臉就能變成致命死敵。望著張居正與張四維談笑的樣子,呂調陽眼前一片模糊,恍惚間彷彿兩個人的樣貌已經變化,變成了年輕時的張居正與高拱,正在推心置腹暢談軍國大事。

不如歸去,不如歸去。呂調陽此時萌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疲勞與倦怠,名利場的遊戲玩了半輩子,似乎也該到了考慮歸隱林下,吃幾年太平米糧的時間。

這當口,張居正與張四維的話題,已經轉移到其他人的奏章上。

侯守用和花正芳上的第一道奏章是自我辯解,詳細回奏整個案子期間,自己的作為。包括幾次力爭以及所上奏章,奏章都有編號可查,不會做假。足以證明兩人一直不認可周世臣案的判決,可是幾次抗辯無效,自身官微職小,難以發揮什麼作用。至於第二道奏章,則是他們的本質工作:參人。

其中又以花正芳火力最為猛烈,他將鄭嬋的遭遇簡單在奏章上列出來,隨後指出,正是官匪勾結,讓百姓有冤無處訴,有苦說不出,才最終導致鄭嬋的悲劇。衙役不去保護良民,反倒傾向盜賊,官員顢頇無能,不能整肅地方。更可恨者有人在衙門裡充當潑皮無賴的保護傘,助長其囂張氣焰,最終導致局面不可收拾。建議朝廷嚴懲兇嫌之餘,也應在衙門裡大力整頓,清除賊黨。

侯守用的奏章相對比較保守,沒有旗幟鮮明的指責誰,但卻又綿里藏針的指出,這些潑皮可以在京師養成起來,足見其背後有人支持。如果不能把這個人找出來懲辦,只怕盜賊還會死灰復燃。同時,根據他的經驗,這伙盜賊落網後,其黨羽必然不會坐視,肯定會積極營救。或為其求情,或破壞調查,甚至威脅辦案人員,希圖矇混過關。請朝廷於辦案官吏嚴加管束,順帶也提供保護,既不讓其貪臟枉法,也不至於受人之害。

張四維道:「這侯守用聽說做了十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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