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二章 合縱(下)

侯守用看著這個不怎麼消停的弟子,從各種意義上說,這個徒弟都不是什麼君子。於一個聖賢門下來說,教出這樣的門生是一種失敗。兩人之間不是門生座主關係,連帶關係不強,如果是個正直君子,怕是早就斷絕與這種門生的來往,也不會承認這樣的人是自己門下。

不過侯守用終究不是一個單純意義上的清流,他在地方上摸爬滾打十幾年,又到京師里開了眼界見了世面,心性上比起當初在地方更不可同日而語。他很清楚,單純做一個受人尊敬的正人君子並非難事,如果他想,完全可以做得到。但是這樣的君子於國家社稷有什麼用,卻很難說。

就以荷花那個案子來說,花正芳抗爭過,自己與他聯手也想要翻案,結果別說案子,連朵浪花都翻不起來。范進接手之後不久,就把案子搞的水落石出,這便是本事了。

眼下案子差不多已經翻過來,於公道上可以交代的下去,接下來該考慮的,就是個人得失。他不是花正芳,年紀不算太老,還有大好前途等著自己。在不違背良心的大前提下,通過手段讓自己獲取更多的好處,這並沒有什麼不對,至少從侯守用的角度,不抵觸這麼做。

他問道:「退思,你這麼說,自然是有了計較了,且說來聽聽。」

「其實也沒什麼,只是弟子覺得,這次搞一個高拱一個曹應甲一個翁大立還不能算完,如果可能的話,把嚴公直也裝進去就最好不過。」

「你的胃口倒不小。嚴公直在清流里名聲響亮,是一塊有名的硬招牌。這人不貪不佔不戀權不好澀,你動他什麼?為師只舉一個例子,他當初在工部任上,主持過修皇陵。你是知道的,工部的進項全靠大工,這裡面又以河工皇陵為最闊,所用銀兩要多少給多少,戶部不能打回票。每一個大工,都能讓大批官吏陡然而富。可是嚴公直修皇陵那次,一文錢都沒往口袋裡放。不但他不貪,還管住了手下人不許貪墨,所以那次雖然修了九陵,但是所用極少,而且工程做的很漂亮。單沖這一條,你就知道這是個什麼為人,你想動他,怕是痴心妄想。」

范進笑道:「嚴老倌的清廉弟子是知道的,但是說他什麼都不貪,也未必。這人很好名的。而且他與翁大立是好友,這次咱們要翻案,必然要動翁大立,他肯定要為老友出頭。任他再怎麼清正廉明,只要摻和到這事里,一準沒有好果子吃。所謂清流,其實和江湖也差不多,都是搬倒大樹有柴燒。正因為他夠出名,所以參倒他才顯手段。恩師在刑科做給事中,就不想在頭銜前面加個都字?這種好機會可遇不可求,想要出名陞官就在當下,可不要錯了方寸。」

侯守用打量范進幾眼,「退思,嚴公直有得罪過你?」

「不曾。不過六部之中,只有刑部的味道與別處不一樣。弟子想要趁這個機會,給刑部上點作料。」

「湖廣茱萸?」

「正是如此。」

「退思,不管你是否承認,為師就沖你的表現,就相信那些市井傳言為真。於當下看來,你要是能做成功此事,不失為一條登龍捷徑。可是自先帝至今,數十年間幾多權臣一夕而敗。夏言、嚴嵩、高拱……他們在位時,誰不是呼風喚雨,一手遮天。可是說到倒台,也不過是一夜之間,便如泰山傾頹,一發不可收拾。天子一旦大婚,兩下是否還能像如今這般相處,便是個難題。再者那位做事太過激進,大刀闊斧之間,不知傷損了多少人。有朝一日事有反覆,必是群起而攻之的局面,退思到時如何自處,可要考量清楚。」

「弟子多謝恩師指點。不過弟子想來,江陵相公為人上雖然強梁一些,但是做的事,都是出於公心而非私利。大明到如今,已經到了非動一動不可的地步,否則不測之禍就在眼前。當日太倉無銀百官俸祿發不出的事,恩師想必也是知道的。像那樣的事多鬧上幾次,咱們這個天下也就難以維繫。他要做事,必要攬權,下面的人也要合自己心思才行。刑部這邊別調獨彈,並不是一個好現象。是以弟子想著借這個機會,把刑部理一理,既是為江陵相公掃清阻礙,也是為我大明爭一口氣。」

他話鋒一轉,又道:「再說以恩師的才幹,本不該屈居於小小給諫。若是能夠在此事上入江陵法眼,一個都給事中,也就是指顧間事。」

「你說的到輕巧。如今江陵黨人才濟濟,眼裡又哪有為師這種芝麻官?再說為師雖然不是花夫子那種正人君子,卻也拉不下臉來,到張家受門房冷眼,混一個走狗鷹犬的身份。」

范進笑道:「恩師言重了,咱們的官職就是靠才幹賺回來,不靠阿諛逢迎。張居正用人重才,只要咱們這次把事做漂亮,還怕他不能重視恩師?除了恩師這裡,弟子也聯繫了東廠、錦衣衛,咱們幾下合力,這回一準打個漂亮仗。」

侯守用道:「你到底如何想的,說來聽聽。」

「此事就像是打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咱們得先想想,對手怎麼出兵。此時曹應甲那些人,想必已經在活動了。恩師請想,若我們是曹應甲,這個時候會去找誰,這一案又該怎麼把自己摘出來,甚至不讓他翻……」

就在范進拜訪侯守用的同一時間,張居正府上,也來了一位稀客:刑部尚書嚴清。

嚴清嚴公直是雲南人,論科名比張居正還早一屆,是嘉靖二十三年進士,在仕林和清流之中,都是名聲極佳的正人君子。雖然不至於像海瑞一樣彷彿聖人轉世,但身上也確實找不出多少毛病。他跟張居正不是一條線上的人,也毫不掩飾自己對張居正的厭惡,只是孤掌難鳴,阻止不了張居正的行為。他自己也很清楚,張居正需要個清流牌位,表現朝廷的公正無私,不是張居正私人幕僚班子,所以才把他安排在刑部位置上。是以他只是安心做事,不敘私交也不和張居正來往,今天破例登門,足見事情非同小可。

張居正在書房裡,正和麾下幾員幹將談論著這次朱國臣的案子。范進在施展合縱術,組建江陵黨聯盟的同時,張居正這邊也沒閑著,其手下的言官也在積極準備,為接下來的動作儲存彈藥。

其手下風頭最健的兩名言官,一個是御史朱璉,一個是楊四知。兩人年齡都不大,思路清晰才思敏捷,性情上多少有點像范進,都是那種毒士一流的人物。這種事用這兩個人最為適當,張居正吩咐著,兩人認真聆聽,時不時還要低頭寫上幾筆。正在這時,游七進來稟報嚴清求見,楊四知笑道:「相國神機妙算,雖諸葛武侯亦不能及。嚴公直果然上門了。」

張居正倒是沒露出什麼歡喜神色,「嚴公直就是這麼個為人。急人之難奮不顧身,為了幫助友人,曾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銀兩借出,搞得自己還要同僚接濟。這是個古道熱腸的君子,這種事怎麼可能不出頭?不過……公事當前,私下裡再怎麼佩服他,也不能在這件事上放手。」

朱璉道:「乾脆借這個機會把他革職算了,換個我們的人上去,這樣才夠穩當。」

「少瑚,你這話就說差了。以人為鏡,可明得失。朝堂上若是沒了嚴公直這樣的正人君子,我們做錯了事又該靠誰來指出呢?不管到什麼時候,朝堂上有幾個嚴公直這樣的政敵,都是一件好事。有他在,我就知道自己哪裡做的不對,下面的人又在什麼地方糊弄我。比起我們自己的言官還要好用,怎麼能去除?」

朱、楊兩人同聲道:「相國高見!相爺心胸寬廣雅量若海,下官萬難企及。倒是以我等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張居正安排兩人繼續在這裡考慮接下來的步驟,自己則在游七陪同下,來到小花廳面見嚴清。

兩下見過禮分賓主落座,沒敘上兩句家常嚴清便開門見山道:「元翁,朱國臣的案子,元翁想必有所耳聞。」

「是啊,京師里出了這樣的事,老夫想不知道也很難。東廠的人已經過了堂,據說罪犯招的口供簡直觸目驚心,首善之地有此等悍匪出沒,京師地面巡檢衙門,皆難辭其咎!」

「元翁見教的是,刑部也承擔治安之責,自己身上的擔子也是少不了的。借著這回的事,下官也要在刑部好好理一理,把一些害群之馬予以法辦,以安百姓之心。」

「公直的為人,老夫是信得過的。不過你剛到刑部時間也不長,很多事所知不詳,為下面的人愚弄了也再所難免,千萬不要太過自責。要說到安心,你在刑部做司寇,就是對百姓最大的安心。誰都知道你嚴公直鐵面無私,清正廉明,有你在刑部,百姓就不會被強梁富豪所欺,以至冤沉海底無處訴說。升斗小民所求不高,受了欺負有人給主持公道,被人陷害有人能為他們出頭,也就心滿意足了。最怕的就是官府處事糊塗,平日里任由百姓受欺凌,一旦有事,反倒要拿百姓去論罪,這便是萬民之禍,亦是官員之恥。」

嚴清道:「元翁如此說,想必是已經聽到了消息,大抵便是慶雲侯家的那件案子吧?」

「公直看來也聽說了。這樣就好,省了許多口舌。那一案是翁儒參斷的,與你沒什麼關係。不管案子怎麼翻,也不會有人驚擾到公直,誰若是敢胡亂攀咬,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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