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八章 戰勝心魔

審訊進行了約莫大半個時辰,基本完成。幾名錦衣堂官準備送范進離開,卻不想范進反倒對幾人道:「列位,學生這裡有個不情之請,還望列位成全,這公堂我想借用一會。」

幾人看看那些人犯,知道他所謂的借用,就是要收拾這些犯人。雖然明朝不反對刑訊,但是得到口供之後的動刑,這就是單純的施虐。衙役牢子做這些事正常,一個書生……沒有必要。

一個堂官道:「范傳臚,這些人所犯之罪,罪在不赦。交到法司,肯定是要論個大辟。何必還要自己動手,有傷身份。」

范進搖頭道:「從司法的角度看,是這樣。但是從人的角度上看,話就不能這麼說。被他們傷害過的人很多,就這麼單純拉出去砍一刀,看著人頭落地,並不能安撫受害人的心靈。無辜婦人受辱,還要被他鎖起來好幾年,這種事誰受的了?就這麼放過他們,太便宜了。還請幾位發發善心,成全一二。再說,這也算是為周金吾出一口氣吧。」

幾個武臣犯不上為這點事得罪文臣,而且一個對剝皮有格外興趣的文臣,顯然更不能得罪。互相看看,便自離去,把房間交給范進。

范進挽了鄭嬋的手走到房間正中,指著那些潑皮道:「你本來快要嫁人了,安心的做個新娘子,生兒育女,相夫教子。都是這些人搞得你失去一切,過了幾年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現在看到他們這樣,你歡喜不歡喜?」

鄭嬋吐了幾次,臉色有些發白,但還是強撐著站在那裡。望著這些熟悉的面孔,她點點頭:「范老爺,妾身歡喜得很。無數次在夢裡,妾身看著他們上了法場,被斬首示眾,或是妾身親手,砍下他們的頭顱,為自己雪恨。可是一醒過來,一切照舊還是夢,今天美夢成真,妾身如何不喜?」

「不,這不叫美夢成真,只是剛開了個頭而已,離成真還遠著呢。要解心頭恨,親手殺仇人。當然,殺人是不行的,不過讓你出出氣還是可以。你看,那裡有這麼多刑具,你隨便拿一樣,招呼朱國臣一頓好了。我借這間房間,就是為了讓你出氣的。」

鄭嬋一愣,她和范進不熟,以為對方是想自己再審些什麼,卻不想是要讓自己出氣。驚喜之餘更多是疑惑,不解地看著范進:「范老爺,您……」

「我可以猜到你的心思,不一定準,但是有個大概。你是個很堅強的女子,把很多事壓在心裡,表面上可以裝出若無其事。你知道,你的叔父年事已高,鄭大郎又不成器。如果你表現出柔弱或是絕望,除了讓他們傷心以外,並沒有什麼好處。他們解決不了什麼難題,也幫不到你什麼,相反你倒要照顧他們,所以必須強大起來。表面上無所謂,不代表心裡也那麼釋然。日久天長,心裡的隱藏的東西,就會變成心魔,於人的身體大為有害。不是抑鬱終日,就是神思不屬,精神恍惚……」

這年頭沒有心理疏導這種東西,鄭嬋聽著范進的說辭,看他的眼神漸漸從感激變成了敬畏:這書生難道有妖術?他怎麼看的出自己心裡那隱藏最深的東西?本來那種情緒是自己努力掩蓋,不想為人所知的,怎麼被他一眼就看穿了?

與鄭婉姐妹重逢之後,抱頭痛哭之餘,鄭婉也提到過范進。說他是家裡的大恩人大貴人,也是個大好人。連她想要侍奉被拒絕的事,都跟姐姐說了。於鄭嬋心裡給范進打造的形象是個人中君子,那種最典型的書生,與昨天晚上抓人的書生,卻有些對不上。直到此時,這兩個形象開始重合,鄭嬋心裡對范進的認識,也從單純的好人,變成了一個模糊而可怕的形象。

這種人有本領有腦子,心機也格外厲害,是下層百姓最害怕遇到的那種人。順他心意萬事都好,不順心意,他就要出手對付你,輕則破家,重則滅門。當然,要是有了這麼個人做依靠,也就不會再受人欺負。

范進並不知道鄭嬋心裡的這些算計,臉上依舊帶著笑容,拉著鄭嬋的手,一路來到刑具旁:「皮鞭……這個不適合你,你沒多少氣力,掄不動這種鞭子,搞不好還會傷到自己。針……這個倒是適合女人用;鑿子……這孫子的牙已經被鑿的沒剩幾個了,下不了手啊。烙鐵……你覺得這個怎麼樣,我覺得不錯。你看這紅紅的烙鐵放上去,一陣青煙,肉就熟了。多烙幾下,我們就可以得到一個熟透的人渣,他不是很喜歡把仇人殺了做成肉湯么,這回讓他變成燒肉也不錯,要不要試試?」

鄭嬋看著范進,「我……可以么?」

「當然可以,我說你可以就是可以,只要你歡喜就隨便來,出了事我頂著。當然,你要是心中不忍,也可以放棄,我不強求。」

鄭嬋心思精明,知道自己如果不烙,范進對自己的看法多半就會大壞。這種大壞不是說會因此對自己算計,但是不會再像現在一樣,拿自己當個心腹看待。如果想要和他保持距離,那麼選擇放棄就是上上之選。

可是……她側頭看看范進,正看到他那英俊的側面,和一身簇新官服。自己的情形就是這樣,不管自己怎麼裝出不在乎,客觀的壓力都在那。舌頭根子下面壓死人,想要回到過去的生活肯定辦不到,自己需要一個有力量的人關照護持……否則就很難活下去,照顧好叔父堂兄。

她咬咬牙,一把抓起一根燒紅的烙鐵,一步一步走向朱國臣。

朱國臣此時還清醒著,見鄭嬋向他走過來,含糊不清地說道:「你肚子里還有我的骨肉,你難道不怕雷劈?我對你不好么?多少人勸我殺掉你,或者把你扔去轉房子接克,可我還是把你養在家裡,這有什麼不好么?我本來想著等你生了孩子,就不再鎖你,讓你當女掌柜,所有兄弟見了你都要叫聲大嫂。我帶你去轉子房,讓你見那些兄弟,是不是說過,將來就由你管轉子房那邊,一連幾天讓你去那坐鎮,學著管事,為了你還惹了麻煩,不得不殺了那個小東西。你還不滿意么?你敢傷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他的牙都掉了,說話模糊不清,鄭嬋也聽不出他具體說的是什麼,只能聽出陣陣滿是怒意的吼叫。聽著這往日讓她不寒而慄的叫聲,眼前的環境逐漸變得扭曲模糊,彷彿自己又回到了那間小院里,朱國臣那粗暴的拳腳,喝罵,凌虐……往日種種施加於自己身上的暴力,彷彿又重現在眼前,讓她身上起了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

她怕他。不管如何不想承認,她都怕他。

通過暴力與殘酷手段建立起來的權威,已經深入骨髓,成為一種本能式的恐懼。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往往認為人被虐待的多了,肯定一找到機會,就會把施虐者幹掉。可在實際生活里,更多的情況是反抗意志被殘酷的手段徹底消磨乾淨,從而任人宰割生不起反抗之心。甚至一見到施害方自己就會害怕,對其心生畏懼不敢採取敵對行為。

像是被拐賣到深山的婦女又或是被家暴長期摧殘的弱勢方,很多情況下連反抗的勇氣都會失去,乃至可以找到機會魚死網破時,也不敢動作。甚至在時間的消磨下,會把這種虐待認為是一種習慣,坦然承受。

鄭嬋的情況,就偏向於這種。雖然還不知道到不想逃跑求救的地步,但是也沒有了反抗的勇氣,在面對朱國臣的怒吼時,她的腦海里反覆浮現的就是其如何折磨自己,以及在自己面前殺人,吃人時的樣子。身體劇烈顫抖著,烙鐵幾次差點丟在地上,短短几步路,走得卻格外的慢。

她想扔下烙鐵奪路而逃,不管去哪都好,只要離這個魔鬼遠些,就是安全的。雖然人被捆在那裡,又被打的不成人形,但她還是擔心朱國臣會跳起來打她,就像在家裡一樣。

范進的聲音在此時響起。「不用怕,直面你的心魔。你是個勇敢的姑娘,不要被這種雜碎嚇住。你看看他現在這副德行,手和腳都被折斷了,是生生折斷的,又用鎚子砸碎,即便是最好的郎中也醫不好,就算他現在出去也註定是個殘廢。你想想看,一個沒手沒腳的殘廢,你怕他什麼?還有啊,他的皮被剝了,傷口感染是必然的是,用不了多久,他的傷口就會腐爛生瘡,然後一點點爛死。當然,我會盡量留住他的命,直到他走上刑場接受屬於他的懲罰,三千六百刀魚鱗剮。他只是一個罪犯,一個待決的死囚,而且是被搞得只剩半條人命的死囚,任何一個人現在都可以打他踢他拿他的嘴當夜壺用,而他無可奈何。而你是自由之身,能走能動,怕他做什麼?」

「想想他是如何對你的,想想他還想對付你的家人,想想那些境遇跟你類似,下場比你還慘的人。為了他們,也為了自己。你不是一個人,你背後有你的家人親屬,還有我在。我是新科進士,朝廷命官,有我保護你,沒有什麼人能傷到你的寒毛。別怕他,就這麼烙上去,沒錯,就這樣!對準他的臉,很好,用力!」

范進的話如同魔咒,給了鄭嬋無窮的動力。在范進的言語引導下,其如同傀儡般前進,眼淚模糊了眼眶,混淆了視線。

在她眼前其實已經看不清朱國臣在哪,只朦朧地感到一個物體的存在。那不是人,是妖魔!是廟裡見過的小鬼,是自己聽故事裡常有的害人妖精。自己應該跑掉,人是鬥不過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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