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天下之政出於一

殿試考的策論,名為對策,本身亦有規矩。每篇文章字數不能超過一千,大明的科舉中,只有成化年的狀元羅倫針砭時弊言之有物,抨擊宦官批評皇帝,寫了六千多字,一字不刪一字不易,除此以外就再沒一個人有此恩遇。

殿試對策也有自己格式,開頭必有:「臣對臣聞」,結束部分則必須用:「臣俯拾芻蕘,上塵天聽,不勝戰慄之至——臣謹對」作為結束。不寫題目,不許點句鉤股。

整場考試時間為一天,由於避免起火,所以例不給燭。舉子可以自帶飲食,朝廷則在中午時提供一包宮餅,另有幾大罐茶水備飲,於考試環境而言,實際很是艱苦。不過到了殿試一環,所有參考者的心思都在考狀元上,於飲食或是其他的物質享受,都已經不大在意。即便餓著肚子,也沒什麼關係。

明朝的殿試對策多用散體,要求也很松。由於殿試選拔的是官員,實際束縛要求,比之前面的考試就減少了許多。既可以寫一些對朝廷施政的看法,也可以針砭時弊,對當下存在的問題予以指出,如果順帶能舉出解決辦法,自然最好不過。

只是這道殿試考題,在范進看來,更像是一道站隊題,不是什麼考試題。

天下之政出於一,這個題目看上去當然沒什麼問題,屬於標準的政治正確。這是從明朝一開始就定下的國策,不管換誰當皇帝,這條是不能動的。但問題是現在這個題目出來,時機有點巧妙,天下之政出於一是沒問題的,但是出於誰人之手,在當下其實是大有問題的。

朱元璋定立制度,自然是希望把政柄把握在自己的子孫手裡,如果其政策始終不打折扣無絲毫變化地延續下去,整個帝國的權力都會握在皇帝手中,沒人能從皇帝手裡把權力拿走。內閣首輔自身並沒有根基,其地位完全由皇帝控制,皇帝想要他在位子上,其就可以工作下去,如果皇帝想趕人,也只是輕輕一揮,就能讓帝國宰執身首異處。

在另一個時空里,崇禎時代大明已經風雨飄搖,皇權大不如前朝,殺首輔照樣像宰雞一樣容易。不管首輔看上去多威風,其實都不能和唐宋時的宰相相比,兩下的統治根基不同,基礎不同,自身的權威也就沒有可比性。所以從制度上看,天下之權只能出在皇帝手裡,落不到別處。

但問題是,朱元璋的制度和大明的很多律法以及制度一樣,都屬於只強調合理性而忽略掉人性。一個疆域龐大的國家在正常運轉,必然出現無數繁雜瑣碎或又有些棘手難辦的事情。欲戴王冠,必承其重。皇帝想要權力,就得要承擔起當權者的責任。

權力要的越多,自己要承擔的工作也就越重,只做一個簡單的思考,大明兩京十三省這麼大的疆土,每個省份每天只發生一起事件,皇帝就要處理十五起突發事件。這些事件必須要處理的妥當,保證政策切實可靠有執行可能,不至於在地方上引起變亂,又不破壞國家的既有形態,這個要求就不是一般人能達到的。何況一個國家一天又何止十五件事,而並不是每個皇帝,都是人傑。

朱家子孫並非都有祖上那般過人的精力,更不是所有皇帝都有著足夠的睿智與政治手腕。更何況這份工作要求全年無休息日,每天所有時間都放在處理朝政國家大事上,沒有屬於自己的時間。像朱元璋每天工作超過十二個小時,這種堪比血汗工廠的工作時間安排自然也讓他的子孫大叫其苦,不願意像祖宗一樣辛苦過活。

後世人說起明朝文官勢大,總喜歡用陰謀論,卻忽略了一個最根本的問題,文官勢大本就是治理國家的必然需要。只要明朝想要維繫一個大一統高集權的政權模式,就必須讓文官勢大。因為皇帝自己治理根本治理不過來,而且那種辛苦也是皇帝不願意承擔的。

當把一部分朝政交給下面大臣處理的時候,就必須把皇權被分薄下移,否則就沒法幹活。而皇帝要下面人幹活,又要保證拿到權力的人不至於威脅到自己的皇位,能選擇的群體無外藩王、太監、文官、武將。

首先,藩王肯定要剔除掉,畢竟明朝國度從江寧搬到京師,就是因為藩王轉職……從那以後,對這方面的防範異常嚴密。舉個例子,比如某些穿越同道,想要建議皇帝對海外殖民,然後分封諸王,這在永樂靖難之後就是誰提誰死的建議。永樂自己就是藩王擁兵而反,你提議搞幾個實權王爺,且在海外不受朝廷制約,到底什麼立場?崇禎年間唐王帶兵勤王救駕,轉頭就被崇禎塞進監獄裡,也是一個旁證。

至於太監,這也辦不到。

首先不認識字的太監沒辦法處理朝政,這是個最基本的常識。其次,認識字的太監其實也都是文官教出來的。內書房讀書的太監,都由翰林教授文字,能被委派到內書房教書的翰林,大多會成為輔臣預備役,因為這樣的內外相有師生之誼,處理起國家大事會比較方便。所以太監只是割了的文官,並不會比有某些零件的文官更值得信任。最後,太監也不是都值得信任,文官的中旨不奉就是被太監擠兌出來的。

中旨雖然名義上是皇帝頒發,但實際上完全可能出自司禮監某太監之手,皇帝從頭到尾都不知情。比如明憲宗時,要尊嫡母錢皇后和生母周貴妃為皇太后,同時確定徽號。當時太監夏時為討好周貴妃,傳諭獨尊周貴妃為皇太后。大學士李賢、彭時力爭,才兩位太后並尊。整個事件,皇帝從頭到尾都不知情,以他名義下發的聖旨就已經到了百官手裡。在明朝制度下,尊奉中旨很可能是尊奉太監的命令,長此以往,早晚會演變成唐末那種太監把持廢立的局面。正規流程走完的聖旨,才最有可能體現皇帝本人意志。文臣只服從有內閣擬票的聖旨,其實這正是對皇帝忠誠的體現。

至於武夫,那壓根就不能列為備選答案。武人掌權之後的皇帝處境,前朝經歷的太多,明朝皇帝自然不會自己去找死。舉個例子:明穿文寵兒正德,在歷史上把二品武將都指揮畢春懷孕正妻宣到豹房侍寢,畢春只能乖乖服從命令,這便是武人本身不掌權,否則單這聖旨都可能釀成兵變。

幾方面的力量計算下來,在維持現有模式不變,且保證國家穩定這個大目標下,可幫助皇帝治理天下的,就只剩了文官,於是隨著仁宣之治以來,明朝的文官權柄漸漸加大,皇權逐漸下移,這也是客觀條件下的無奈之舉。

現在的萬曆還沒成親,從官場角度看,其根本還屬於限制行為能力人。讓他出來挑大樑獨掌政柄就是拿國家命運開玩笑,如果沒有內閣輔臣,把全國的奏章都堆到萬曆面前沒人替他看,那這國家用不了多久就會癱瘓或是發生內亂。在天子大婚前不能親政,是經歷過若干次動蕩之後,成熟的封建政權對於國家政權保障的一道約束器,保證國家不至於被某些不靠譜的帝王玩壞。

皇帝不能親政,國家又必須運轉,不能讓地方上拿到自主權,這個時候的張居正實際就是代替皇帝出面治理這個國家。他所擁有的權力地位,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至少在當下這個時間段,張居正可以看做皇帝的代言人。

天下之政眼下是出在張居正之手而非萬曆之手,這是客觀局面所導致的必然,非人力所能干預。由於其是首輔不是皇帝,不管再怎麼霸道強勢,下面的雜音總會是有的。朝中各方大佬不可能像兒子一樣聽話,張居正怎麼說就怎麼干。

接下來,隨著他要推行新政,其手段可能越發酷烈,而引發的反彈可能也就越發大。自古以來奉行變革者,多半都沒什麼好下場,原因也跟這有關。一方面竊取了太多皇權,導致天子不喜,另一方面破壞既有利益格局,讓自己眾叛親離舉目無親,下場又怎麼會好。

這份策論其實就是讓進士們站隊,看看這些未來棟樑對這個問題怎麼看。畢竟明朝到了現在,民間思想比較複雜,一部分讀書人開始出現了一些不大好的思想,認為偌大的國家應該因地制宜,給民間以及基層更多的權力。像是到了明末,大思想家黃宗羲就提出天下為主君為客這樣的觀點。如果此時這樣的卷子出現,名次和前途,就難以討得好去。

可是片面的支持政出於一,又有一個問題,到底這個一是誰?如果讓皇帝認為進士實際支持的是張居正,當下就算沒什麼,未來親政以後對其看法是否會好,也難說的很。

也有一種可能是皇帝眼下看了不爽,然後就忘記了,這概率也比較大,畢竟三年幾百個名字,皇帝未必記的住。范進可以想到,賭這種概率的舉子是最多的,作文時多半都是考慮的張居正態度,於小皇帝的態度考慮的不多,或者認為無關緊要。

問題是,這個別人能賭,自己不能賭,皇帝忘了誰也不會忘了自己。畢竟作為明朝當下著名大觸,皇帝是少不了看自己漫畫的,范進這個名字三天兩頭能出現在他眼裡,想忘都不容易。在看漫畫之後,難免會惦記起自己寫過什麼,那時候如果調捲髮現自己立場有問題,那也很麻煩。畢竟嘉靖皇帝就是刻薄寡恩的,他孫子誰知道會不會也是這麼孫子,還是謹慎些為好。

思忖了好一陣,范進才開始打草稿,起手空兩格,「臣對臣聞,天下有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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