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七章 門生與座主(下)

在明朝,能夠走到高位的官員,相貌大多不差,張四維尤其如此。他出自山西豪門,其家族以經商為業,家財萬貫,是山西頂層富豪。居移體養移氣,面色紅潤,精神飽滿,一副墨髯油光發亮,看上去就極有派頭。

其自幼讀書,可稱滿腹經綸,加上家族從小的培養,在待人接物與人相處上,確實有著過人之處。即使與范進只是初識,交談時一樣可以讓范進覺得如沐春風,這便是商賈之家的本事之一。

山西是個苦地方,明朝官場上,素有時運低,放三西之說,其中三西之一,就是指山西。那裡土地貧瘠,種田不大容易養活自己。離蒙古人又太近,屬於邊塞地區。那些往來奔騰的胡騎與東南富庶之地的百姓來說,可以當做茶餘飯後消遣談資,對於山西人來說,則是切實的生命威脅。

別看大明已經建立了近兩百年,對於山西百姓來說,真正意義的太平日子,實際也沒有多久。流血與死亡,就像是飢餓與貧困一樣,長期伴隨著山西的大多數百姓。是以在這種地方,不管是仁義道德還是公序良俗都得讓位於迫切的生存需求。而在這片土壤上成長起來的商人,也與其他地方的商賈不一樣,他們信奉的不是三綱五常聖人教化,而是在切實的死亡威脅下錘鍊出的生存哲學。

這些商賈之家在獲得了巨大財富之後,就開始讓族中子弟讀書應舉,學業出色就出來做官,適合做生意的就做生意。除此以外,又依靠鄉情、聯姻、讀書、做官、當兵的方式,組成了一個龐大的關係網。為自己的家族和整個階層,謀求儘可能多的庇護,讓自己在保證生存的大前提下,獲取更多的利益。

以張四維為例,一力促成俺答封貢的現任兵部尚書王崇古,就是他的親娘舅。禮部尚書馬自強,則是他的兒女親家。而他的兄弟張四教,馬自強的弟弟馬自修等,都在家裡經商,並且將生意上賺來的錢源源不斷送往京師,靠著龐大的資金支持,這些晉商子弟在官場上又可廣結善緣,維持良好的人脈。

畢竟眼下商人有錢沒地位,用這種方式獲取社會地位的提升,也無可厚非。雖然眼下商界號稱鑽天洞庭遍地徽,論聲勢比晉商為大,可實際上論及朝堂根基,官府方面的關係背景,乃至經營領域的重要程度,還是張四維代表的晉商家族走在了前面。

這種人家出來做官的子弟,背後有龐大的資金做支持,犯不上貪臟受賄,既可以維持清官名號,又不至於像海瑞那樣摳門。該交的朋友會交,該送的禮物會送,自身又不落把柄。本人辦事的能力只要不是太差勁,在官場上就很容易提升。

張四維有這樣的背景在,送他什麼值錢的東西都很難打動他,舉子拜座師送的禮物,基本是入不了其法眼的。

范進在這方面有張舜卿以及李夫人兩個高參在,想要投其所好,比一般舉子要容易的多。所送的禮物都極對其心思,張四維的臉色也就越發好看。朝里有人好做官,一般考生還要費心琢磨該送什麼禮物,豐儉程度如何時,范進就能提前掌握座師的喜好,有針對性地送禮,這便是他的有利條件。當然,要是到了張嗣修這個級別,就不管送點什麼,張四維都會高興。

張四維對范進不像對普通舉子那樣,只敷衍幾句就送客,相反先是打量他一番,又開始閑話家常,擺出長談架勢。等問過家裡情況,接下來就很自然的談起學問。

「本朝自會元而至狀元者除去商文毅與黃尚賓之外,便是吳寬、錢福、倫文敘三人,其中倫文敘與退思,還是同鄉。昔日倫南海能先會元而後狀元,退思你也當以先輩為楷模,力爭在殿試中折桂,中一個狀元回來也好光宗耀祖。」

「多謝恩師栽培,弟子才疏學淺,不敢妄想狀元。只求在殿試之中不要太丟臉就好了。」

「你的學問為師是認可的,你自己不要妄自菲薄。殿試之時不必緊張,只要平心靜氣,就先贏了一半。大多數舉子只是在家鄉厲害,其實不曾見過大場面,一到皇極殿,自己的腿就軟了,十成本事不剩三成,文章便不中看。你在洋山兄手下為幕,見過風浪,上了金殿也不至於慌亂,這就是你的優勢所在。當然,我輩讀書只為忠君報國,不為求取功名富貴,你到時候只要用心做文,其他的事都不必管。要相各位讀卷官,必能秉公衡文,不會虧負了你的才學。」

「弟子謹記恩師囑咐。」

張四維是有名的博學,如果他想找話題,就不愁沒的話說。師徒兩人似乎一見如故,打開話匣子聊個沒完。如果不是事先對張四維這個人有所了解,范進肯定會認為這個人比張居正好相處的多,也更值得親近。

比起張家的強勢霸道,張四維表現得很是謙和有禮。他雖然也是堂堂閣臣,屬於帝國金字塔頂端的人物,但是沒什麼架子,和自己這個學生聊天時,就像個是長輩對待晚輩一樣,態度和藹,語氣平和。時而三兩句妙語打趣,讓談話的氣氛變得輕鬆融洽。

與這樣的人說話,會讓人覺得是一種享受,也會放鬆對其戒備心理。范進心頭也暗自佩服著,能夠成功麻痹張居正,成為內閣大佬的,果然不會是省油的燈。自己也不敢掉以輕心,並不因對方表現出來的謙和,就真以為其是個人畜無害的人物。自始至終,范進始終保持著自己的謙卑,以一個受寵若驚的弟子形象與張四維進行交流。

兩人的談話不知不覺中已經進行了大半個時辰,范進剛剛要告辭,張四維卻道:「天色已晚,你在為師這裡用了飯再走。山西不是什麼富庶之地,不出好廚子,老夫家中是吳中廚師。素聞退思亦精於肴饌,在廣東以酒樓為生,正好看看為師家中庖人手段如何。」

第一次到座師家就留晚飯,一般的舉子此時多半就是要感激涕零,恨不得為恩師肝腦塗地。范進當然也表現出這種受寵若驚外加欣喜若狂的模樣,只是心中卻如古井無波,情緒上並沒有什麼激動。

他不想片面的把張四維稱為壞人,在他也早已過了用二元法區分善惡的年齡。他不否認,在張四維身上也可能著這樣那樣的優點,但是兩下的利益終究不在一起,翻臉是遲早的事。這不是說單純的思維方式問題,而是實際利益關係所在。

晉陝土地貧瘠,大地主對土地的兼并程度比腹里地區更嚴重。在山西富者地連阡陌,貧者無立錐之地。兼并土地的主要勢力,一是藩王,另一個就是這些晉商豪強。兩者互為表裡,彼此配合,將越來越多的人變成佃農,擴充自己的財富土地。

他們雖然以商賈起家,但是自身也對土地有著強烈渴望。土地越多佃戶越多,他們的心裡才越踏實。畢竟比起浮財,土地才是可以傳承的財富。再者,土地多,佃戶多,就意味著手上掌握的力量強大,修築堡壘儲存錢糧,再加上足夠多的丁壯,就能讓這些富戶在面對兵災時擁有更多的本錢討價還價。

在這種客觀的生存需求面前,作為家族成員,不管張四維本人人品如何,維護家族利益,保證家族能擁有這麼多土地,是其責任所在。即使他是個愛民如子的清官,在這件事上,也沒有退讓妥協的餘地。

張居正搞的新政,主要就是盯著土地下手,清丈田畝,按畝定稅,對於人丁的數字比較馬虎,對於田地數字則卡的很嚴。這在根本利益上就與張四維及其代表的晉商勢力存在衝突,雖然眼下兩邊的衝突還沒到白熱化,但是隨著新政的推行,遲早兩下會發生利益衝突。

到那時自己不可能左右逢源,留給自己的路,其實只有一條。總不可能為了座師,就背棄老丈人,背叛座師是早晚的事。是以今天不管兩人之間是否投機,他都不會把張四維當成個親人看。

但是張四維的看法與范進就不同。他看來范進確實是個大有可為的青年,其自身有學問,背後又有著自己一時還未完全清楚的背景。但是可以確定的是,連皇帝都已經注意到了這個人,其前途不會差。這麼一個弟子如果讓其可以成為自己的羽翼,未來必然大有用處。

從兩下的接觸看,范進的表現也很符合自己對其分析:年輕,人夠聰明也有衝勁,但是沒有根基,家裡沒背景沒靠山,是個出身田舍郎,想登天子堂的窮小子。這樣的人野心大,膽子更大,為了成功什麼事都敢做,也沒什麼顧慮。屬於那種官場上的破落戶,左右爛命一條,為了成功隨時都敢拚命。其敢勾引張居正的女兒,希圖借首輔之勢,就是這種性格的表現。

以自己對張居正的了解,這個書生把算盤打錯了,他的這個謀略註定落空,這場婚姻也成不了。他自己現在也該明白這點,所以肯定要找新的靠山,自己只要適時示好,還怕他不肯乖乖來投?根據他對范進的觀察,這個書生其投靠的意思也很明顯,畢竟自己這個座師肯為他撐腰,其在官場上才能一展拳腳。

張四維在心中給范進貼了個標籤:這是個有野心的書生。

他其實並不反感人有野心,無欲則剛,有野心的人就好對付,真正無所求的,反倒不適合當部下。回想著范進所送的禮物,那些東西的價值未必很高,但是送的都很對自己心思。這很可能是張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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