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四章 會元誕生

貢院之內,主考的房間里,本科兩位總裁官對面而坐,在他們面前的公案上,十幾份卷子並排放著。作為規格最高的考試,彌封謄錄都是必行之舉,但是對於主考這一層,想要知道某些卷子出自何人之手,並把特定人員的卷子掌握在自己手裡,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在第一場結束之後,同考官翰林中書李松年便歷轉各房,把指定的卷子搜集到手,直到三場考完,這些特定考生的朱卷都已經放在了主考面前。這種操作當然大違科舉體制,一旦事發很可能遭到處置,但是到了萬曆時代,體制對人的約束力,已經大不如前。

在另一個時空中,萬曆三十八年狀元韓敬,其師湯尹賓當時擔任同考官,就公然越房搜卷,到各房裡尋找自己弟子的卷子,並且在其他房考師已經罷黜的卷子中將之找到。與各房互換闈卷,把自己弟子錄取,又強行請託時任主考的禮部侍郎蕭雲舉把本該罷黜的韓敬點為會元。

其實就像范進所想的那樣,由於會試的考官彼此相熟,日常難免有公務或私人往來,比起鄉試來更容易串通作弊。李松年作為同考官,權力並不比湯尹賓遜色,背後又有著真正大佬的支持,是以做這種事完全沒有壓力。

這份考生名單,其實也來自上方授意。除了李松年外,考場內的提調、監臨等官員都得到了命令,知道該怎麼配合行動。這些本該負責保證考試製度正常運行的人親自下場舞弊,所謂的規矩或是防範手段,也就如同名伎的小衣,起不了多少防護作用。

與一般人想的不同,這些特意被找來的卷子並不一定代表著錄取,只是確定其處於可控狀態中。其中有幾個名字固然是要保證過關,但也有幾個名字必須罷黜。下達命令的人本身,並不是官場中人,主考官可以當其說的話為命令也可以完全無視。再者縣官不如現管,如果作為主考的兩人不理會這種告知,完全憑自己心意去選才,其他人也沒太多辦法所想。

可是話說歸說,事情怎麼做就是另一回事,為了國家選賢而犧牲自己前程者總歸不多,即使真的存在,這樣分不清輕重的人在當下也無法做到會試總裁官的地步。像是張四維、申時行兩人之所以能放到主考位置上,與他們較為溫和的脾性就有很大關係。張江陵並不需要一個耿介之臣在上層位置上與自己為難,尤其是總裁官這種崗位,用人標準第一條就是聽話。

申時行年輕時被自己的老師袁偉鎖在屋子裡代寫青詞,寫的不合意就要推翻重寫,經常一餓一天連點心茶水都沒有。堂堂翰林受了這樣的虐待,卻從不出什麼怨言,就知其是個隨方就圓的麵糰性子。不會鼓起勇氣與人爭什麼,心裡有什麼不滿,也都會消化下去。

張四維則與申時行差不多,其出身山西豪商之家,本身沒有多少紈絝性子,人很隨和。因為腹笥極寬,被同僚稱博物君子,自身才學是有的,但是也不曾恃才傲物,始終是個好好先生。對於上面的安排,或許有自己的意見,可是讓他們真的去抗爭,就未必有這個膽量。

兩人的性情溫順,不會忤逆誰的意思,只是作為文人,衡文過程中見獵心喜是難免之事。申時行擺弄著眼前文章,很有些愛不釋手。

「鳳磐兄你看,這文章的用典和骨架都是極好的,在這科的卷里,其實要算上品了。若是依我看來,起碼也是個二甲。就這麼罷黜,未免有遺珠之憾,你說若是請首揆親閱,會不會起愛才之念?」

張四維的年齡比申時行大九歲,中進士的時間也比申時行早九年,是真正的前輩。其和張居正是同榜進士,於朝堂上亦是這位江陵相公得力部下。在不久之前,其剛剛升為東閣大學士加禮部尚書銜,作為群輔輔佐朝政。

雖然誰都明白,張四維入閣無非是張居正對外使用的障眼法,表示自己沒有獨霸內閣,內閣的運轉很正常,張四維只實際惟張居正命令是從的應聲蟲。可即便如此,東閣學士這類身份總不是假的。又有著同年的關係,只要自己循規蹈矩,安心當好小妾群輔,未來升個次輔大有前途。是以申時行想要保人,也要先找他拿主意。

張四維微合二目,似乎睡著了,對於申時行的問題沒做答覆。直到申時行又說了一次,他才睜開眼睛,看看申時行。

「臨川湯義仍的文字,自然是極好的,瑤泉你衡文的手段,我也是知道的,這文章就不必看了,總是不差。拿到首輔面前,肯定也會支持瑤泉,認為此子當中,還要誇獎你老兄慧眼識英。」

申時行一喜,「鳳磐兄,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陛下尚未親政,一切還是要以元翁之令行事,尤其你我總裁官的位置是元翁定的,我們惟有認真辦差,不使明珠投暗,方對的起元翁造就之恩。若是你看湯義仍的文章確實好,我便陪你去一次相府,在元翁面前力陳,保下這湯某的功名。」

申時行本意是想讓張四維出頭保下這名為湯顯祖的才子,畢竟他的文才擺在這,有眼睛的考官都能看的出,這人應該是中的。把這樣的人刷下去,固然在士林里可以想到辦法交代,自己的良心,卻還是過意不去。

可是張四維這一句話,就把鍋又甩回自己身上。張居正是自己座師,為人又一向強勢。在他面前,自己只有聽沒有說的份。這一科讓自己擔任總裁,就是好多收一些有用的弟子門生,為將來做官鋪路,對自己有造就之恩。如果為這點事惹座主生氣……似乎也不大值得。而且張四維不肯牽頭,自己一個人又能否說服首輔,也沒什麼把握。

就在他權衡之時,張四維又道:「瑤泉,時間不等人啊,若是在一份卷子上耽擱太久,對其他考生就不公平了。咱們還是看看幾份中試的卷子為好,雖然到了會試的就沒有文墨不通之人,但小心使得萬年船,還是仔細些好。當年武宗朝,有進士搞混了四科十哲,優卷刊行為天下笑柄,惹得個落第學子寫了顏淵告狀文譏諷官府,當時的考官可是丟了好大的臉。我輩也當引以為戒,多謹慎些為好,免得讓元翁蒙羞。」

申時行張張嘴,卻見張四維已經拿起一份卷子在看,自己也只好把湯顯祖的卷子放到一邊,落入罷黜的那一部分。

老實人不代表沒立場,申時行雖然原則性差點,但總歸是書生,把這麼一份好文章罷落,情緒上很受了些影響,一時看不進去文。過了好一陣,才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考卷上,略看幾段說道:「這廣東范進的文字倒也不惡,未必輸給湯顯祖。不過,他的名字元翁未曾提過……」

「至少也沒人說過,不讓范進中試。」張四維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說,我輩既為總裁,就該用心衡文,為國家選賢。范進的名字雖無人提及,但是其獻牛痘方以及金雞納之事,京師何人不知?眼下元翁用人,不尚輕談專講實幹,似范退思這等人正合大用。若是因為考官一時疏忽,而至名落孫山,不但百姓不服元翁那裡怕也不好交代。他老人家不止一次說過,為官者心中要時刻裝著百姓,以百姓之喜為喜,以百姓之惡為惡。這話不是我們隨口說說就算的,辦差的時候,也要如此想才行。所以這樣的人,即便沒有人要我們關照,我們自己心裡也得掌握分寸,要順應民心。再者,他的文字確實是好的,這也不算我們徇私。」

申時行對於范進的文字並無意見,可是卻有自己的丹心,猶豫道「范退思文字雖好,可是坊間似有物議……」

「坊間物議?自入棘闈,內外消息隔絕,坊間有什麼傳聞,我倒不曾聽聞。瑤泉兄不知從何處能聽到坊間之議?你是個老成君子,千萬不要聽那些差人胡言亂語,他們這些小人最會捕風捉影顛倒黑白,我等衡文必有定見,不可為外人蠱惑。以文論文,我看范進的文字足當中試。」

貢院不是世外桃源,即使主考官自己出不去,總有士兵供應食物,衙役採辦物資。這些人來自民間,於市井消息所知甚多。兩人的家僕都會代替主人向這些兵士打問情況,外間那些謠言,他們其實也是聽得見的。張四維這樣的說法,等於擺明了耍賴。其出身豪闊,自然不會被金錢收買而動搖,也不曾聽說其與范進有私交,兩人一個山西一個廣東,更是沒有鄉誼。幾方面的可能都被否定,申時行心裡疑雲更盛:這范進到底是誰的門路,居然能讓張四維下這樣的力氣保他,倒是要仔細些。

申時行對范進沒有意見,也不會刻意為難他的功名,只是有些擔憂道:

「那些人來意不善,是存了心與范進為難的。如果讓其中試,只怕這些人會鬧……」

「鬧就讓他們鬧!咱們一不貪贓,二不得賄,俯仰無愧於天地,有何懼哉?本次會試舉子上千,大家的才學所差無幾,何人中試本無定規。只要我們錄的文字不差,誰又能說出我們的不是。瑤泉且看,范生的經義本就不差,更難道者,就是二場三場的文字,也極為用心。時下學風浮躁,舉子只重首義,首義之重前三篇,余者根本不在意。范生肯在後兩場的文字上用心,足見制學紮實,能歷實務。眼下學子多尚空談,不務實際,正該推幾個范進這樣的人出來,正一正學風。我想元翁那裡,也必會認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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