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緩兵計

張居正身為宰輔身邊自然不缺乏精通歧黃之術的郎中,包括幕僚里,也很有幾個精通醫道之人,其中有以二總管姚曠的醫術最為優秀。

緊急被叫過來診脈,又行了針,等一切做完,姚曠已然是滿頭大汗。張居正問道:「情形怎麼樣?」

「小人不敢隱瞞相爺,不大好。大小姐一口氣悶在心裡,一口血吐出來,其實比悶在心裡要強。要是這點事倒不算什麼,府里盡有好葯,沒幾天就能補回來。怕就怕……這只是個開端,要是成了習慣,留下個嘔血病根……」

「她年紀那麼小,怎麼有這個病根?」張居正平素處事穩當,即便是怒火滿腔,神色也極平靜。可此時,他的話語里分明帶了幾分怒意與焦急,這也說明,這位帝國元輔此時已然有些亂了方寸。姚曠連忙道:

「相爺容稟,小姐這病是心病,和歲數沒太大關係。其實閨閣女子,很有一些得這種病的,而且年紀也都不大,有的自己想開了就沒事了,有一些……就比較麻煩。這病吃藥行針的用處不大,關鍵還是看病人自己,如果心思不能暢通,就算吃再多葯,也很難去根。如果再吐幾次血,這嘔血病根就要落下,那時小人也沒太好的法子。」

「我知道了,你快去開藥,用最好的葯,先把血穩住。如果家裡的葯不湊手,就開了單子去宮裡拿。」

張居正想了片刻,邁步來到女兒房中,阿古麗抓著張舜卿的手,正苦口婆心地勸解著。

「小姐,不管有什麼事,也是可以商量的,你這樣搞壞自己的身體,我們都會傷心的。其實……其實老爺想給你找夫君也不是容易的事,我可以幫你,讓老爺找不成。等到過幾年……」

「老夫想做成的事,你能攔的住么?簡直不知所謂!」張居正一聲呵斥,阿古麗的臉色頓時嚇的煞白,連忙起身行禮道:「老爺,奴婢不是……」

「行了,你什麼意思老夫知道,這裡沒你的事,先出去吧。沒我的話,誰也別進來。」

房間里只剩了父女兩個,張居正來到床邊,方才阿古麗坐的位置坐下,張舜卿掙扎著要起身見禮,卻被張居正制止了。

「卿兒,你和為父當真要生疏到這種地步?為父還記得你當初在為父身邊撒嬌,還要抓我鬍子的頑皮情景。現在你是大姑娘了,不能像過去那樣胡鬧,可是家無長禮,何至於如此?」

張舜卿回到閨房就連吐了就口血,原本紅潤的面色現在則很是蒼白,她搖頭道:「禮不可廢,女兒無甚大礙,不勞老爺掛懷。老爺身為宰輔,理應以天下為重,不必分心在女兒身上。」

「好了,你也不用跟我鬧脾氣,更不能用糟踐你自己來跟為父慪氣。你們兄妹幾個里,你最像我,可是這件事上你就不像為父。為父若是你這麼大氣性,就活不到現在了。不管到什麼時候,遇到什麼事,總是自己的身體最為重要。你對為父的安排不滿意,可以說出來,其實我還沒說給你選什麼樣的相公,也沒說選誰,你又何必如此?現在只有你我二人,為父想聽幾句實話。那些跟我慪氣的話或是場面話,就都不必說了。你認準了這個廣東蠻子?」

「女兒心已屬范郎,此生不易……」

「那你跟為父說一說,你到底看中他哪一點。不要用木已成舟這種話來敷衍我,為父知道你的性子,不是那種俗婦。我想聽聽,那廣東蠻子有什麼妖術,能讓我女兒死心塌地,甚至不惜跟為父翻臉。」

張舜卿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那原本蒼白的面色上,竟浮現一出一縷緋紅。「老爺,退思他……」

原本虛弱無力的張舜卿,此時卻像打了針強心劑一樣,滔滔不絕地講述起來。看著女兒那眉宇間難以抑制的笑意,以及臉上那抹神采,張居正心頭一涼。

作為過來人,他如何看不出,女兒是徹底被這個廣東蠻子迷住了。只要提起與他相關的事,就發自內心的歡喜,即便是在病中,也有這般精神。一個女子若是這般迷戀一個男子,家裡便很難拆散,即便靠著權勢財富的力量,強行把他們分開,於女子而言,也難免做下心病。

張居正學富五車,於醫道上的研究即使不及姚曠,水平也並不低。心病這種事,他當然也知道其中原因,如果家庭和睦生活幸福,大半不會有心病。自己女兒自己清楚,如果自己為她選一個丈夫,硬要她嫁人,甚至要她入宮,她都不會說個不字,也不會搞尋死覓活上吊投繯之類的事。她會以一副歡喜的樣子走上花轎,履行好一個妻子的義務,把所有的難過都悶在心裡,用不了幾年就香消玉隕,抑鬱而終。

直到張舜卿說的口渴,張居正將茶水遞到女兒面前,「卿兒,你說了這麼久,唇都幹了,還不喝口茶么?」

「老爺……女兒自己來就可以了,不敢……」

「跟為父還客氣什麼?你小時候生病撒潑,為父在你床前一守一夜也是常有的事,你幾個兄弟就沒這麼好運氣,誰犯病都是讓他們自己養,不聽話就打。只有你這個丫頭為父最是嬌慣,到頭來,也是為父親操心最多。百姓們說,無債不成父子,做父母的前世必是欠了子女大筆債務,要用這一世來償還,為父也不例外。」

「父母大恩女兒須臾未忘,是以不敢行忤逆之事,老爺但有吩咐,女兒自當遵從。」

張居正搖搖頭,「你啊,還是在跟為父說這種話。你說完了他,那好,為父也說說你不知道的事。你回來我們兩父女就鬧饑荒,很多話沒機會說出來,現在正好跟你說……」

張舜卿聽著父親的講述,臉上神色依舊,聽到最後才嘆口氣道:「陛下……居然惦記著女兒?不知是什麼人在背後使的詭計,若女兒當真入宮,必有人出來說老爺存操、莽之心,逼老爺致仕以明心跡。」

張居正點點頭,「我早說過,恨你錯投女兒身,否則咱家下一代便可以再出個宰輔。一個宮中小內侍,如何敢將你的名字在陛下面前提起,背後必有主使之人。那些人的如意算盤,在為父看來,一如跳樑小丑,登不得大雅之堂。我張江陵女兒入宮,慈聖第一個歡喜,又怎會讓我致仕。其實陛下也眼看就要大婚了,朝廷為他選的后妃,加在一起也比不上卿兒。萬歲的性子並不怎麼好,若是你能進宮,自然可以替為父管教他。有你這麼個賢后輔佐,陛下定可發奮圖強,做個英主。明君賢后,青史之上必是一段佳話,大明百姓也要念你的恩德。」

「原來老爺的意思是……要女兒入宮侍君?」

張居正搖搖頭,「為父知道,你若是入宮,必會成為賢后,也會為大明造福,為父推行新政也比現在要容易的多。但是,你不會歡喜。我不想我的女兒為了天下為了所謂大業,就犧牲自己的人生。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我張居正食君祿受君恩,理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可我的子女卻沒必要為了江山社稷犧牲自己。為父不會為了自己,把你嫁給一個你不滿意的男子。當初選擇劉勘之,是因為你們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自己玉樹臨風相貌不凡,足以與你相配。如今既然你不喜歡,我們就另換他人,但是……爹也不能把你嫁給一個小人。」

「你這麼聰明,只要想一想,就能想清楚,范進如果真是對你有情,就不該急著壞你清白。雖是你自己心甘情願,卻也是他步步設計,引你入轂。如你所說,此人為幕僚,是個大材,但也是毒士之選,行事但求目的不問手段,存術而廢道。若是為父用人,倒是會用這樣的人物作為衝鋒陷陣的猛將,可是若是為你找相公,就不能讓這樣的人與你相伴終生,那會害你一生。」

眼見女兒臉上紅暈漸去,呼吸復又有些急促起來,生怕剛剛穩住的氣血又犯,張居正連忙道:「但是為父方才聽你說,他是你的知己?能被你當成知己看待的男子,或許也有可取之處。所以為父也改變了主意,不會急著為你找婆家,也不會對范進做什麼。這一科他可以正常下場,我不會壞他的功名,但也不會用家中力量幫襯於他。他能否考中功名,就看他自己的才學與造化。如果他確實能考中進士……為父會給他一個機會,重新考察於他。」

張舜卿默然不語,張居正又道:「為父知道你在想什麼,這不是什麼穩軍計,父女之間哪用的上那麼多心計謀略。為父也不會考察他太久,只以一年為期如何?如果一年之內,他確實是個可堪造就的人才,為父就把你許配於他,讓你們成婚。只要你們兩個歡喜,為父就不多干涉。若是一年之內,他不能通過考驗……」

「范郎一定可以考中進士,也一定可以通過老爺的考驗。只要沒人從中作梗,刻意刁難,范郎的才學一定可以做到。」張舜卿眼睛裡,重又有了光澤,空洞的大眼睛,在這一瞬間終於有了神采。張居正長嘆一聲,「傻女兒,你這樣早晚會吃虧的。」

「范郎不會欺負女兒,也不會讓女兒吃虧。」

「還說不會?那名伎薛五是怎麼回事?他一方面引誘於你,另一方面卻和個伎女同行,這難道不是在眼前的事?」

「薛姑娘是我朋友,她與范郎……素絲未染,乃是君子之交。如今在京里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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