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三章 甜蜜之旅

大年初三,江寧碼頭。

與唐宋相比,明朝官方的假期極少,昔日那位勤勞的洪武皇帝以自己的精力當作標杆衡量天下人,於是整個帝國基本沒有什麼休息時間。

即便是新年這種吉慶日子,按照規定,年終封印也只有四天,大年初四便要開印辦公。不過隨著歲月的打磨,與人類天性想違抗的命令,終於被人類趨利避害的本性所摧毀。在東南之地,時下的衙門早固然初四要開印,但在元宵之前,休想找到人做事。

衙門如此,民間的情形也差不多,除去清樓、酒樓等店面外,商人大多會在初五以後才開始營業,往日吞吐量驚人的碼頭,新年期間也變得很冷清。即便是苦力工人,在這個時節也大多選擇和家人在一起,商人也多去清樓找自己的相識團聚,沒什麼船隻往來。偌大的江寧碼頭,在初四的清晨,只有隻有一支船隊在做出發前最後的準備。

這支船隊屬於城內首富楊家,楊氏原籍徽州,在江寧已經生活了幾代,與當地建立了密切的聯繫。楊氏先祖最早以經營典當發家,靠著誠信經營,克己守法,逼死了大概幾百人命,自己也發了大財。現在楊氏在江寧城內涉足的行業眾多,衣食住行無所不包,這支船隊上裝運的,就是楊記標店向京城輸送的布匹。

明朝的標店並非劍俠故事中以武力護送物資的鏢行,而是經營標布的商店。當下松江織布工藝為全國之冠,其所織棉布光潔細密,故在商界被稱為「標布」。像是松江三林塘因為布匹生意興旺,在那裡交割的布匹就掛以三林塘標布之名,楊家的標店也是如此,與京師里幾家大布商都有生意往來。

由於交貨期很緊,雖然在年裡也得動身,船隊的主人家,已經早早上了船。楊記麾下的掌柜、大夥計分別在幾條船上坐鎮,而主船甲板上,站的是個三十里許的男子。長身玉面相貌堂堂,人生的很出挑。身上裹著一件紅色大絨披風,穿在男子身上略有些扎眼,不過東南的風氣如此,也不足怪。

人站在甲板上,用目四望,監督著自傢伙計的工作。但很快,他就發現了問題。在距離自己這條船不遠的地方,有陣陣哭聲傳來。

目光飄過去,便看到幾十名男女就在那條船上,有人在朝著船上磕頭,有人則將一些包裹頂在頭上,向船上送什麼。在那條船上,一面寫有「廣東丙子科鄉試亞魁」的高腳牌正在豎起,而在高腳牌旁,則戳著一面大旗,旗上一隻大鳥展開翅膀,樣子很是威風。

男子看著哭鬧的人群,朝身邊的人問道:「這怎麼意思?鳳四爹不是說,范進是他朋友,搭咱的船一路上京么?原本貪圖他個名號,我倒也沒覺得是壞事,這怎麼這麼多人在船下哭啊,是不是這人做了什麼缺德事,人家不讓走啊?」

隨行的管事笑道:「回二公子的話,這幫人都是出過花的,原本是在城外花莊裡住,後來聽說是那裡的衙役惹過什麼事,差點就斷送了這些人的命。再後來就搬到國公府那別院去了,日子好過,又有人伺候,死的人少多了。那些出過花的人大部分也可以回家,但是也有一些或是家破,或是遭了變故,無家可歸。本來這樣的人多半是要凍死,現在倒好有國公府兜底,全安排在自己家的作坊里做工,您記得年前城裡開了個小綢緞莊?有個麻子臉的女人當掌柜的,就是國公府辦的,裡面的夥計全是出過花的。而這作坊和花庄連那些買賣,據說都是這位廣東孝廉范進范公子想的主意,他算是這些人的恩公,他們是來送行的。」

這名男子是楊氏二房公子楊世達,算是楊家少一代子弟中的頭馬,亦是當代楊家家主楊寶財的得力臂膀。為人很精明,在江寧商界也是有名的厲害角色。聽了管家的話,他點點頭:

「是這樣啊,范退思這人厲害著,聽說鳳四爹搞的那牛痘,實際就是范進的主意。如果那牛痘真有效,倒是功德無量,將來找姑娘時,就不至於碰上麻子了。你說那女人我知道,城裡袁孝廉的原配,原本做生意也精明著。可惜自打生了天花,讓袁孝廉以有惡疾這一條給休了,接著又娶了個十四的……還是袁孝廉好福氣啊。這幫人是該好好謝謝范進,沒他,這幫人就算病好了,多半也得餓死。我聽說那女人也挺潑辣,硬是帶著一幫人衝到袁孝廉家,抱起孩子去種了牛痘。可惜了那一臉麻子,不然……我也得和她近乎近乎。別忙,多給他們會工夫說話,也算咱們行善積德。船行水上,可是得多積點德行……對了,那小娘們弄來沒有?」

管家笑道:「二公子放心,早就給捆好了擱到倉里了,您可留神,她性子烈,抓她的時候還咬傷了咱們一個夥計呢。」

男子哈哈一笑,「我楊世達最愛的就是烈馬,越烈越帶勁。她男人欠了我的銀子躲著不見面,以為過了年就完事了?沒那麼便宜!男人跑了,就讓他老婆還,沒銀子還不得陪陪我?這一路上,就指著她解悶了。對了,跟鳳四一塊押船的,是薛五吧?你找個機會給我問個路,銀子好商量,這小娘們一聲不響就落了籍,卻沒聽說有相好,我如果把她娶來當個偏房,那可是好大的面子,這事給上點心,辦成了我有賞!」

鳳鳴歧的船上,碼頭上一聲聲「保重」!「范公子今科高中狀元,封妻蔭子,子孫滿堂!」的呼喚聲,透過艙壁,飄入船艙內。

在船艙里,已經由少女變成少復的張舜卿,在原有的美麗中,又多了幾分成熟風采,因此更增幾分顏色。其氣度本來是那種雍容大方的類型,即使聽到早生貴子的祝福時,與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害羞,只是低頭一笑。對面,那麻面女子不好意思道:

「大小姐別跟他們一般見識,這些人大多是粗人,知道的詞不多,想起什麼好就用什麼,不曾想那麼多。再說,知道大小姐在這船上,就只有妾身一人,他們只當范公子一人在船上,說話口無遮攔,您可多包含。」

張舜卿笑道:「無妨的,大家也是一片好意,我明白的。這麼冷的天,你們還要來送行,倒是讓我過意不去。我連國公府都沒知會,就是不想讓大家麻煩,結果還是驚動了你們。」

那麻面女子,便是當初在花庄內被劉麻子所辱的舉人娘子,如今的她,已經是徐家綢緞莊的掌柜,與昔日的夫家徹底沒了瓜葛。她手上捧了件新制棉衣,鄭重地將棉衣放到桌上,隨即起身跪倒,用力磕著響頭。

「我們都是苦命人,得了花又遇到那個惡人!若非大小姐與范公子搭救,性命都要斷送在他們手裡。即便出了花庄,沒有范公子安排這綢緞莊和那些作坊,我們不是餓死也是變成乞丐。現在,范公子幫我們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又搞出了那牛痘方,讓我的兒子不用受天花之苦,您與公子,就是我們的再生父母一樣。我們沒什麼可報答您的,大家你出一塊綢子,我出一兩絲綿,合夥湊了這件棉衣,是妾身一針一線縫的。手藝不好,大小姐別見笑。妾身也知道,相府潑天富貴,看不上這點東西,可是除了這個,眼下也拿不出什麼答謝。只能多磕幾個頭,願您和范公子長生不老,富貴萬年。」

薛五扶起那婦人,張舜卿安慰了幾句,那婦人道:「妾身不敢誤了公子小姐的船期,這就要告辭了。請公子小姐放心,我們這些人雖然身無長物,但總算還有一點良心,誰對我們好,我們都記在心裡。日後若有能報答之處,便是刀山火海,我們也不怕。」

等到薛五扶著婦人下船,范進看看張舜卿笑道:「舜卿,這回倒是讓你受委屈了。下面的百姓不知你在,只知我在船里,感激的話全都是沖我說的。要說第一功臣,還得是你,沒有你這相府千金做主,我哪裡做的成這些事。」

張舜卿嫣然一笑,「范郎與我,還要分彼此么?謝你還是謝我,又有什麼分別。其實從小到大,我好話聽了不知多少,惟有今天這幾聲,真讓我動心了。在家裡聽人說民心,虛無縹緲,看不見摸不著,眼下守著這百家衣,倒是能體會了不少味道。」

她的手輕輕撫著那件棉衣,這棉衣外是用寧綢縫的緞面,甚為光滑,不過緞子顏色不同,是一塊塊不同的碎綢拼湊而成。原本很是寒酸的模樣,在女子的巧手搭配下並不顯狼狽,反倒是有水田衣那種美感。在棉衣里裝填的則是上好絲綿,於民間而言,足稱得上一件過年才忍心置辦的好衣裳。作為宰臣之女,張舜卿平日里見過的珍寶不計其數,乃至宮內內品也見得多了,這種棉衣等閑入不了她的眼,可是今天,這件禮物在女子心中,有了格外珍貴的價值。

她撫摩棉衣的樣子,像是在撫弄一件稀世珍寶,玩賞一軸年代久遠的字畫,動作格外輕柔,生怕某個動作用力過度,對這件衣服有所損害。

一份銘記五內的感激,一份承載著對重生與希望的感激,讓這件普通棉衣變得珍貴無比。乃至少女想不出,自己所接受的禮物中,有哪一件能與之相提並論。

纖纖素手,在那光滑的緞面上來回逡巡著,范進看著這個動作,忍不住想起在另一個場合,自己的手在某個光滑所在以同樣姿勢撫摩的樣子。那裡的光滑程度,比之這上好絲綢只強不弱。雖然兩人自從跨過那道防線,每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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