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試探

范進搖頭笑道:「鳳老英雄你這麼說,不是擺明了說,大小姐的病很嚴重?你們做郎中的不能這樣,病人最需要的是保持心理安穩,你這樣嚇她似乎不大好啊。」

張舜卿道:「老英雄有話說在明處,小女子雖然是女流,倒也有幾分膽色,不至於被嚇住。就算真是……天花,我也可以接受。再說范兄與小女子無話不談,您與他說了什麼,范兄都會轉告,又何必費這番手腳。」

「不是如此……老朽是個武人,嗓門粗,聲音大,有時控制不住自己,說話就像打雷。跟一群江湖草莽漢子交涉,自然怎麼都隨意,在這裡若是放肆起來,怕擾了大小姐休息。既然如此,那就說實話吧。」

他看了一眼薛五,哼了一聲。「這件事罪魁禍首,便是五兒這個孽障了。我當日看她可憐,又憐她出身宦門,不該就此生張熟魏,做起倚門賣笑的營生,加之她秉性堅貞,卻有不甘之意,才以百花丸相贈。只是讓她用來裝成天花,好糊弄人的,沒讓她隨便把葯送給別人。那葯煉製的本意,是用來種痘防病,最後未能成功,但毒性也是有的。如果使用不當,或是遇到其他生克之葯,搞不好假天花變真天花,假麻子變真麻子,她不明藥理,把那葯隨意亂用,所以就出事了!」

「原本這種葯雖然會造成人體不適,但卻不至於有大礙。等到病體痊癒之後,對於天花反倒是有了一定的抵抗力,不算靈丹也可算妙藥。可她對藥性所知有限,只讓小姐去吃,這葯是能亂吃的?若單是這丹藥,老朽還可以對付,可現在小姐體內除了百花丹,還有另一種毒素髮揮作用。兩股藥力合在一處,這事情就很麻煩。」

張舜卿道:「鳳老,不用繞圈子了,小女子只想問一句,我現在是不是……天花?」

鳳鳴歧看看張舜卿又看看薛五,最後看向范進,臉上露出為難之色。「天花……倒不是市面上那種天花那麼嚴重,大小姐的性命自可無礙,只是……」

他嘆了口氣:「老朽半生行走江湖,慘事就見的多了,於人生苦難也能體會,於年輕女子而言,容顏往往重過性命。只有到了老朽這把年紀,才能體會到人生在世,性命為第一要緊,余者皆不足道。大小姐生於富貴之家,總歸是比普通人家的女子好過一些。即使容貌有礙,亦不妨礙大小姐姻緣美滿,子孫滿堂。當然,大小姐若要見怪也是情理中事,老朽此來,主要也是為了還債。只要能讓大小姐出氣,就算要老朽這條性命,也自當雙手奉上。」

鳳鳴歧的言語,讓所有人的心頭都萌生了一絲名為絕望的情緒,薛五急道:「義父,你老人家武功蓋世,一定有辦法的!」

「蠢材!這種事跟武功有關係么?又不是江湖上打鬥爭殺,這是病!任你武功蓋世,又有什麼用?老夫當年七兄弟結拜,誰不是武藝高強,結果有四個都是病死。你自己胡亂把葯給人,現在鬧出這麼大的事來,你說該怎麼辦?就算用你的命賠,又賠的起么?」

他聲音漸高,如同黃鐘大呂,房間里迴響著一股奇特的嗡嗡迴響。范進隱約覺得,這似乎就是自己前世看的某些作品裡提過的虎豹雷音,看來這老頭的武術修為,果然不是假的。

薛素芳是能做花魁的女人,平日即使高冷,應酬場面的本事也是有的,不管與什麼人打交道總能遊刃有餘。可這時見老人發怒,她竟是被訓得兩眼微紅,一句話也說不出口,只盈盈下拜道:「女兒知錯了,知錯了……」

「知錯有什麼用?現在張大小姐容顏盡毀,你一句知錯,就能了結么?」

張舜卿人愣在那,似乎一時間不能接受這個消息,原本以為自己只是開個玩笑,卻不想傾城之貌當真要成為夢幻泡影。想像著自己容貌盡毀的樣子,再看看一旁玉樹臨風的范進,即便他依舊對自己不離不棄,可是自己真能保證他的心永遠在自己這麼個醜女人身上?

眼見鳳鳴歧聲音越亢,她忽然輕咳一聲道:

「老英雄息怒,請先讓我問個問題,您是說,我的臉……真的沒指望了?」

鳳鳴歧收住聲音,看了看張舜卿,「大小姐,老朽是個武夫,醫道上只是粗通,如果您信不過,可以再找名醫診斷。這件事錯由我起,大小姐若要見怪,請怪老朽,莫怪五兒。她……不懂事。」

「鳳老英雄,您這話就言重了。薛大家贈葯,是在我的要求之下,並非有意,乃至隨後的變故,更非人力所能預料,怪罪別人就沒有道理了。這不干她的事,要怪,只怪我的命數。好了……既然是天花,我心裡就有數了,請幾位先退出去,免得也被傳染……」

鳳鳴歧道:「五兒雖然沒出過花,但是她吃過百花丹,對於天花是有一定抵抗力的。倒是沒什麼可怕,她可以留下。四娘,你且退出去。還有范公子……」

「我不會走的,幾位請回吧,我留下來照顧大小姐。」

鳳鳴歧不聽范進解釋,伸手已經抓住他的胳膊,拉起他就向外走,邊走邊道:「請借一步,老朽有些很要緊的話,要對范公子說。」

馬湘蘭也已經退了出去,房間里只剩了薛五與張舜卿。薛素芳美眸含淚,眼裡滿是愧疚之意,跪行來到張舜卿床頭道:「我……我也不知道會這樣的,如果知道,肯定不會把那百花丹給你用。這麼會如此?怎麼會如此啊!」

張舜卿苦笑道:「薛大家,有話坐下說吧。這或許就是命數,你家中遭難,歸根到底,卻是家父秉政以來嚴查公帑所致,於這一層,我對你有虧欠,或許老天早已經做好決定,由我來還這筆債。你無須自責什麼,這都怪我自己糊塗。本以為可以通過這個方法,找到一個足以託付終身的良人,不想最後卻是自作自受……這是我應得的。薛大家放心,我答應你的事都會辦好的……」

外間屋內,鳳鳴歧壓低聲音道:「范公子,雖然尊駕是粵人,大大名老朽已是久仰。閣下所做俠義金鏢,揄揚勝英、黃三泰等武人,為江湖武人立傳,這於文壇之中是少有的事。我們這些武人向來被文人墨客看不起,難得有位孝廉肯拿我們這些武夫做個英雄看待,是以綠林之中不少好朋友,都感念公子恩德。即使沒碰過面,也拿公子當好朋友,所以一些話,我就不必隱瞞了。」

他看看裡屋,聲音又低了些:「雖然大小姐的病情比之普通人要輕,但終究還是天花,即使痊癒,也會落下斑痕,這份容顏是註定保不住的。再者這病最是纏人,從出花到痊癒,沒有怕是要一到兩月光景,范公子既是孝廉必要應會試,等到大小姐痊癒,你的功名也耽誤了。不若聽老朽一句勸解,把人送回花庄,公子自去趕考,去奔一個前程。這件事老朽會為公子安排妥當,不會讓人責怪公子的不是。再者鳳某也打聽到一個消息,越往後北上的船越少,如果公子你留下,只怕過段時間,就找不到進京的船,再想趕考就遲了。萬一你自己也染上花……便是得不償失……」

以這個時代的階層地位來看,一個武人基本沒什麼資格對文士這樣指手畫腳。可是鳳鳴歧並不能單純看做一個武夫,除去一身精湛的武功外,其於江寧本地亦屬於那種知名的社會活動人士,算是有一定社會地位的角色。范進這種外地舉人,如果不計算張家徐家等方面的交情,倒也不能說對鳳鳴歧有壓倒性優勢。

歸根到底,鳳鳴歧固然怕讀書人,但未必要怕一個外來讀書人。范進很難給他提供什麼切實幫助,也很難對他造成什麼妨害,說的又多時為范進自身利益著想的話,因此也不顯得突兀。

范進笑了笑:「久聞白門鳳老英雄是江湖名俠,果然古道熱腸,不過這終究是我們之間的事,就不勞鳳老費心了。」

「話不是這麼說,老朽這也是為了你好。不管她曾經多美,將來也好看不到哪裡去。你為了攀附張江陵,就要背這麼個包袱?再說一句難聽的,就算范公子真背上這個包袱,等到張小姐痊癒,江陵相國如何決斷,卻也是難料。若是白白賠上功名,所求又不能如願,范公子又該如何?」

鳳鳴歧說到此,看了看范進,目光裡帶著老年人早已洞察世情的那種睿智與精明。雖然沒混過官場,但是走了半輩子江湖,各種齷齪事見得多了,想來早已對人間百態有了覺悟,因此說話也格外直接。

「范公子的家室老朽略有所知,說句難聽的話,與張家這等門庭怕是還有些差距。他們做官的人家,講的是門當戶對,講的是官場利益,於兒女的幸福,考慮極少。老夫走了這多年江湖,也見多了海誓山盟的情侶最後只能遵從父母之命,嫁娶陌路之人的事。聽老朽一句勸,懸崖勒馬吧,沒必要為了鏡中月水中花,把自己的前途賠上,那就未免不智。其實只要公子功成名就,又怎會缺少如花美眷,何必非要執於一人?」

范進看看鳳鳴歧,老人的話其實是無錯的。不管從人情還是從個人利益上,對方都可以看作為自己著想。從前途利益著想,或許老人提出的就是最優解。畢竟不管曾經的張舜卿如何美貌,等到出過天花落下一臉麻子,也就是那麼回事,至少肯定有能跟她比肩的女性存在。

家室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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