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決裂

張氏兄弟的臉色因緊張加上恐懼變得蒼白,張懋修的手在微微顫抖,張嗣修看上去略好一些,但是冬日裡,他額頭上密布的汗珠,顯然跟房間的溫度和他身上穿的衣服多少無關。

兩人身體前傾,素來高傲的目光里破天荒地帶出了幾許哀求的味道,希望從醫者嘴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老人的視線掃過兩個年輕公子的臉,張嘴想要說什麼,結果先發出的還是嘆息聲。

「老朽行醫一生,見過的病症很多,見過的病人也很多。其中既有富商大賈,也有達官貴人。或有財或有勢,天下間的事,能令他們感到為難的已經不多。但疾病,很不巧地就是其中之一。在醫家面前,財力勢力當然有用,但用處不像普通人想像的那麼大,因為不管有多少錢,也沒法買一個平安回來。聽丫頭描述,大小姐身上,已經見喜了。從臉上的斑痕看,也是見喜。到了這一步,老朽再說什麼吉人自有天相之類的話,就是欺人之談。只能讓二位公子早做準備。」

張懋修張開口卻什麼都沒說出來,張嗣修手緊抓著扶手,手指幾乎摳進木頭裡。連吸了兩口氣,才顫抖著聲音道:「那……那可還有治?」

「治肯定是要治,葯也要用。花只要發出來,否則瘟毒在身體里,就是神仙也難救。醫治不死病,佛渡有緣人。至於能否醫的好,只好盡人事聽天命。從發病到發花,前後要兩個月。這麼長的時間裡,會有什麼變化,誰也不敢打包票。老朽只能表示,竭盡所能為小姐調治,至於二位公子……老朽還是那句話,不能意氣用事。」

「好了……我知道了。」張嗣修的頭略動了一下,「多謝高老爺子不辭辛苦,為小妹診病,脈金我會付雙倍,只求高老爺子在外面給張家留些體面,一些話不要多說。」

「放心,老朽心裡有數,二位公子也請早做打算,不可自誤。天花這種病……太厲害了。」

眼看著高太醫出門,兩兄弟卻誰都提不起力氣來送,過了好一陣,張嗣修才道:「三弟,你跟張忠說,送范進主僕出府。說話讓他客氣點,再多給一些銀兩,就只說府里現在不方便,沒有那麼多人手照顧范公子,留在這裡衣食不周,我心裡難安。他和魏國公關係好,不愁沒地方去。」

「二哥……你這是做什麼?現在顧姐姐還顧不過來,你怎麼倒有心思趕人?」

張嗣修哼了一聲,「趕人,我當然要趕人!按我的心思,恨不得打他一頓才好!若是他不帶小妹去天花庄,小妹自己無法成行,她不去那裡,就不會遇到這該死的瘟病,也就不會鬧成今天這樣。咱們心裡都有數,她這天花是怎麼得的,作為罪魁禍首,范進難辭其咎,不必說了,他必須得走!還有,這消息先不要讓其他人知道,我得想想,怎麼安置小妹……」

張懋修搖頭道:「不讓其他人知道怕是辦不到。這些人都在想方設法打問著消息,怎麼瞞的住。如果他們害怕的話,就讓他們走,我留下照顧姐姐,反正我這科也不想下場。總之,姐姐身邊必須有人。再說姐姐的性格二哥是知道的,讓她去住花庄,只怕姐姐比六妹鬧的還要凶。」

正如張懋修所預料,想要保守住張氏出花的秘密,實際是很困難的事。很快,就有人知道了這個消息,接著就有同為湖廣才子的何應凱找上門來。他平素與張嗣修相善,在湖廣才名也很盛,張家對他也一向持拉攏態度。是以他說話的時候,也比較大膽,敢言他人所不敢言。

「二公子,小弟剛剛問過了水手,說明天風向有利,最適合北上進京。您也是知道的,越拖延下去,船就越不好走了,萬一河道封凍,就徹底沒法成行。依小弟之見,宜早不宜遲,我們在江寧耽擱的時間已經夠久了,如果再等下去,只怕要於考期有誤。再說,到了京里,我們還要溫習備考,這同樣需要時間。」

張嗣修道:「兄台所說有道理,只是舍妹的病……說來實在是不好意思,為了她耽擱了大家這麼久的時間,張某亦是慚愧的很。」

「張兄,正如你所說,我們耽擱的時間已經夠久了,所以不能再耽擱下去。小姐病我們都很關心,但是我們留下,也無助於病情。眼下天氣雖寒,天花疫情卻未見緩解,所謂君子不立危牆下,我想我們還是該早離險地才是。」

「何兄……你的意思是?」

「二公子,恕我直言,你們兄妹情深,這原本是好事,但是萬事過猶不及。小姐的病我們已經聽說了,二公子縱然心有不甘,怕也回天無術。強求沒有什麼意義,不如放手吧。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大小姐吉人天佑,我想自可化險為夷。再說,我們都留下,難道就能治好她?咱們又不是郎中,留下來非但無助於局面,反倒是給醫家惹麻煩。」

「這話怎講?」

「二公子,抱薪救火乃是愚行,我們留下如果再有人感染天花,局面豈不是更為混亂?一場天花一兩個月都是有的,到時候再想趕考就來不及了。功名不等人,為了這一科,二公子懸樑刺苦讀十年,如果因錯過考期而失去功名,未免太可惜了。」

張嗣修心知,對方所說的,並不是指自己的讀書,而是所用的盤外招。張家為了這次讓二兒子中式,投入的資源也非常可觀。包括張居謙不許下場,鬧的張家兄弟失和,張居謙住在洛陽不回去。從地方到中樞,張居正動用相府的資源,已經為兒子開闢出一條大路。再加上自己結交書生才子,籠絡大批士人學子,同樣是為了科舉做準備。

如果錯過這一科,那麼之前投入的資源,就算打了水漂,三年之後又得重新布局,重新開始。到那個時候,官場變動無可預料,是否還能像這次鋪墊的這麼穩,也在兩可之間。

再者,更為可怕的,還是天花這種絕症。這是會要命的。

兄妹感情好,這話是不假的,平日為了妹妹出頭,或者被妹妹搶白挖苦幾句,也都沒有關係。可演下情形卻是要為了妹妹賠上性命,這個代價讓張嗣修不得不再三考慮是否值得。

再說即使不死人,就是落一臉麻子,於日後仕途也多了不少阻礙。張嗣修自己也是個愛美如命的人,如果張自己的俊臉落上一堆麻坑,那與殺了他也沒什麼區別。

他猶豫著道:「三弟說他想要留下……何兄是知道的,三弟的性子平日柔弱,可一旦認準了什麼,就很難勸回來。那個三聲慢,他不就接回了家么?我把他一個人扔在這,到了京里怎麼交待?」

「二公子放心,三公子那邊,小弟有主張。這事還是得用三聲慢……」他小聲說了幾句,張嗣修道:「她肯?」

「肯的。三聲慢惟一的依靠就是三公子,若真是三公子誤了學業甚至染了疾病,她在這個家裡就住不下去了。所以她必須要保住三公子無事,為了三公子,她什麼都肯做。那邊的事,小弟會派人去說,想來不為難。等開了船,三公子也沒辦法不是?」

「那我……」

「連三公子都要走,何況二公子?逞匹夫之勇毫無意義,得中功名才是正途。」

「我知道何兄你的意思,可是我們都走了,小妹身邊哪還有人?」

「有銀子還怕沒人?二公子又不是尋常百姓之家,在江寧這麼多親朋故舊,隨便找個人,都能照顧小姐,再說,不是還有劉勘之劉公子么?他這一科不下場,由他照顧小姐,不是很合適。」

張嗣修點點頭,「這話倒是有道理。勘之兄照應小妹,倒是個正辦,我已經讓人去請劉兄了。但願他早些來。」

劉勘之來時,天已經傍晚。他的臉色有些難看,其本身就不是強壯之人,惡劣的天氣,於他的身體而言,也是個不小的負擔。

等走進房中與張嗣修見過禮,張嗣修發現這個友人身上,似乎發生了一些自己之前未曾注意的變化。當然儒雅依舊,風度依舊,只是覺得在這些氣質之餘,他身上又多了一些其他的東西,卻是讓張嗣修有些看不透。

「這次的江寧匪患,其實主要都是些吃不飽飯的饑民,走投無路之下,只好嘯聚為盜。官府進剿大多就打散了,就是魯豹這一路,本身就是綠林強人,又聯合了些江寧鄉間的潑皮喇虎,卻是群真正的悍賊。不獨謀財還要害命,如果不早除,不知道這個冬天要有多少客商壞在他們手上。尋常衙役打不過他們,官兵來了他們又會跑,為了剿滅他們,可是沒少費力氣。」

劉勘之滔滔不絕地介紹著自己剿賊的功績,張嗣修幾次插不進去話,最後才道:「這剿賊的事……回頭寫個奏章交通政司吧,請劉兄來,說的是小妹的事。」

「小妹的事我已經知道了。轎子已經備好了,就停在外面。」

劉勘之話說的乾脆,沒有拖泥帶水的意思,張嗣修心內一喜,於沉悶的心情中,總算見到了一絲曙光。但隨即又有些遲疑:「這……好么?劉兄家中人丁眾多,小妹這病……不大方便吧?不如送到某個別院里……」

「張兄,你說笑了。咱們江寧有現成的花庄,那還是小妹一手操辦的,哪裡用的到什麼別院。」

張嗣修一愣,「劉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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