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玉杯銀燭

負責出題的人是張氏,張懋修自然不用下場,也沒人真敢灌他的酒。小廝取了文房四寶來,姐弟兩個嘀咕了幾句,張懋修道:

「這燈虎本應在元宵時打,今天咱們席間遊戲,便不限格,亦不必費勁的真的去尋一盞燈來,只將謎面謎底寫在紙上,誰若說中了,便將謎底露出以示無私,誰也都無話說。在場的多是書生,這謎語便自四書中取,算是最簡單了。」

徐維志嘿嘿一笑,「任你四叔二舅,我一概不知,隨便吧。」

張氏看了他一眼,「小公爺,你也是讀過書,中過式的。」

「我那秀才就是花錢買的,敢不錄我的秀才,我就帶兵去砸了學官的家,他們便只好給我個功名。至於讀書……千萬莫提這兩字,聽了就頭疼的很。反正我身邊有李老,喝酒猜迷,全都找他,出謎語的時候找我。」

說話之間,少女已經寫好了四張紙條的謎面,由張懋修展示出來。見謎面分別是:「一點胭脂」、「官場如戲」、「憑君傳語報平安」、「人云亦云」。

席間幾人中,王雪簫號稱清樓文狀元,才情自不必言。馬湘蘭能和東南才子王稚登成為紅顏知己,自然也是文墨精通。而且清樓這種地方,一本正經的做學問總歸是另類,猜謎之類的文字遊戲才是主流。是以她除去畫竹蘭之外,於猜謎上也是好手。

薛五號稱武狀元,但是這不等於是武夫。其琵琶上的造詣不輸王雪簫音律上的本事,文墨上縱有不及,也相差無多。即使是屏風後那幾個女子,也都是讀過書在家裡搞過類似遊戲的,於猜謎都不陌生也都有興趣。

不過射覆這種事,除了要知道所本,最重要的還是對上出題人思路,否則很難給出正確答案。幾個人見了題目,都各自皺眉思忖,只有徐維志最是洒脫看看四周,彷彿一切與自己無關。徐六小姐偷偷從屏風後探出頭去,只見自己的心上人魏永年獃獃的看著紙不知再想什麼,看模樣不像再思索,更沒有動筆的意思。她心內著急,不經意間握緊了拳頭,為他小聲加油。

一旁誠意伯家的孫女小聲道:「你光這樣有什麼用?咱們這也有筆墨,你把題答出來,送了給他也是一樣。這時候總歸是給男人揚面子,別讓他丟人。」

「那……那怎麼好?」

「沒什麼不好的,總比想不出來的強吧?」

徐六小姐與張氏交情最好,兩人在某些事的思路上比較接近,尤其是在這種小事上,更容易取得共鳴。自身文才也不弱,沉下心來想一陣,便有了答案,提著筆在紙上寫了兩道題的答案,不等第三題寫出來,就聽到外面,一個男子的聲音響起。

「一點胭脂,自然是『赤也為之小』;官場如戲,多半是扣的『仕而優』;憑君傳語那句有些促狹,答案應是『人言不必信』;至於人云亦云,則是『猶彼白而我白之』是不是?」

徐六小姐懊喪地將筆一丟,「總歸還是慢了一步……」

誠意伯家的孫女在旁勸解著:「急什麼,他說的急不一定對……」

可這話說到一半,自己就咽了回去。順著屏風向外望,便能看見張懋修拿起了題紙,顯然是范進四道題全都答對。馬湘蘭懊惱道:「早知道想出一道答一道,也不至於被范公子打個滿貫。公子,我那女兒量淺,您行行好代她一杯怎麼樣?」

王雪簫也一臉可憐兮兮的模樣道:「五姐是武狀元,號稱百杯不醉,哪裡用的著人代。奴家才是真不會飲。這待會喝多了可怎麼好?」

徐維志笑道:「別怕,若是醉了,就住到我府上,我家裡房子有的是。」

他對於輸贏不當回事,於謎底也是一字聽不懂,李知孝看了看外甥,見他紙上一字未落,臉色就有些難看。做清客的在這種時候當然不能發怒,不過看外甥的目光里,已經很有些責備的意思,魏永年不敢與舅舅對視,視線只飄向別處。

范進道:「馬四娘這話說的有道理,如果出四道題,搶起來不好看,乾脆只出一道吧,一道一易題,四道再喝。如果能猜中,也可互相抵消。」

他提著筆在紙上寫了迷面,卻是「破燈籠」三字。

幾個人看著謎面正在琢磨著,張氏已經笑道:「這怕不是,不可以風?」

她隨即寫了個「井田三萬六千畝」,范進立刻答道:「這自然是『則是方四十里』。」

不等范進出題,徐維志道:「等一等,你們這樣猜法,我們怕是要把秦淮河喝乾才行。我看,不如改個題目,不要出什麼四書題,搞些尋常點的題面來猜,讓大家都有的玩些。幾位姑娘在,不如我們來個美人題啊?」

張懋修道:「這裡幾位書生,出美人題,是不是不大好?」

「沒關係的,你們出了四書題,也只有兩個人答,還是出美人題好一點。」

范進想了想,提筆寫道:「佳人佯醉索人扶,露出胸前似雪膚。走入綉緯尋不見,任他風雨滿江湖。」

徐維志看著謎面不住點頭道:「這個好,這個好,不過這題目葷了點,張家妹子不該猜,讓我想想,這是打的哪個美人。其實我覺得這題里該猜的不是美人,而是那男人。誰扶的她……兩人怎麼就進了帷帳了?」

馬湘蘭咳嗽幾聲道:「小公爺,這事您且先放一放,等一會問問三聲慢,讓她跟您說是怎麼回事。妾身想著,這四句詩是個謎面,打的是人名?」

范進道:「不錯,這是猜四位詩人名字。」

徐維志搖著頭,「這這,怎麼又來詩人了,我除了一個李白,其他一概不認得。這可怎麼個猜法?」

王雪簫噗嗤笑道:「小公爺,您老也是厲害了,隨便一說,就說中了一個。這李白,怕不就是其中一個。請想露出胸前似雪膚,這可不就是李白?」幾人便是一陣大笑,張氏這局沒下場,便由其他人來猜。李知孝猜出了第三個是羅隱,薛五猜中了最後一句的潘閬,王雪簫則猜中了第一句的賈島。這輪下來所有人都來了興趣,只是魏永年依舊是白板,只好將酒不停地往嘴裡倒。

酒喝的多,原本的白臉變成了紅臉,話就越發的少。徐六小姐急的忍不住用拳頭捶著屏風,卻又幫不上忙,有幾次忍不住要把謎底喊出來,但終究又咽了回去。幾個女子與她都是極相善的友人,這時便也顧不上拿她打趣,反過來都安慰著道:

「六妹,別當一回事,或許是魏公子今天吃多了酒,腦子不靈光了,你也別太惱。男人呢,最重要的就是面子,你現在喊出來,他什麼面子都沒了,這可不大好。」

也有人小聲道:「一個入贅的,還要什麼面子?」

「魏……魏郎不是入贅……」

「一樣了,無非是不改姓罷了。你們兩個雖然在外面過,可吃的用的,哪樣不是國公府出,跟入贅有什麼區別?我跟你說,這男人你可得多個心眼,別被他騙了。不是說是才子么,怎麼謎語都猜不出的,徐維志好歹還射對了幾個,他一個都做不出,這實在太丟人了。」

外間的人,實際也注意到了這一點。包括徐維志在內,這一席上都是人精,於社交上的事情很是敏感。就算是一副大姐頭作風的馬湘蘭以及寡言少語的薛五,也都是社交場上的能手,於控制場面調節情緒上都很在意。

即使魏永年自身不是什麼了得人物,但只要坐在這一席上,就得當成個客人對待。看著他酒越喝越多,已經明顯有了醉態,幾個人就都放慢了猜迷的速度,想留下幾道題給魏永年來猜,好讓他找回些體面。只是魏永年顯然不擅長此道,不管題目如何簡單,他就是猜不出。

李知孝尷尬一笑,「永年他爹從小教他讀書,家教森嚴,別的孩子玩耍的時候他在寫字要麼就是在讀書,於讀書人常見的遊戲,也不許他參與,一心只要他求取功名。這射覆非其所長,就別讓他費勁了。他的酒量不行,還是讓他先回去吧。」

魏永年許是在酒的作用下,膽子比方才大了些,卻搖頭道:「不……我不走,我的酒沒多,我還能……能喝。我確實不會猜迷,這有什麼可丟人的?科場上不考猜謎,做官也不需要猜謎,我學了這手段又有何用?」

這話說的有些放肆,張氏的眉頭微微一挑,目光看向魏永年。「魏公子的話,倒也不叫錯,十年寒窗金榜題名,其他都是虛妄,這話是個正辦。不過科場上雖然不需要猜謎,卻需要破題,若是連題目都破不對,這試就沒法考了。魏公子既是一心向學,定然最能破題了?」

「大小姐別聽他的酒話,這小畜生自己才是個四等生員,哪裡又會破題了?」

「不……舅父,你這話說的也太小看人了,甥兒讀了這麼久的書,若是不能破題,讀這書又有什麼用?有錢人有時間學音律,有時間學那投壺射覆的耍子,我們這些窮人,唯一的出路就是讀書,就算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拿來讀書,也還嫌不夠,哪裡會他們那些把戲?可若說到科場里破題承題,這全看自己的學問,任他有萬貫家財,權傾朝野,也做不得假!這破題上的本事,甥兒自信不輸給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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