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何心隱

清晨,城門洞開,城外的百姓開始進城,賺取一天的開銷。糧食、豬肉、雞蛋、木料……乃至工人,現在長沙有著無限的商機,只要你有物資或是有力氣,在這裡都很容易找到賺錢的機會。

曾光之亂,對於長沙城來講,確實造成了一定的影響。像是一些店面在騷亂中被燒毀,一些大戶及中產之家遭到搶劫,還有不少無辜百姓送了性命。但就大的方向看,其造成的破壞充其量也就是一次土匪進城,不至於傷筋動骨。

官兵出現的及時,那些江湖人以及趁亂而起的騷動者還沒來得及大鬧,就被官兵給打壓了下去,於城市的破壞不算十分嚴重。加上官府早就有了相關預案準備,曾光被拿之後,立刻就有衙門著手整頓秩序,以鐵腕手段打掉幾個亂局中冒出頭來的幫派,再把市面清理一下,發放了些救濟物資,對於遭到破壞的人家予以賠償,三兩日間市面就恢複了正常運轉。

市內的騷亂打砸早已經停止,反倒是因為這次的變亂,衙門加強了治安控制,街頭巡兵衙役比照平時增加數倍,治安變的更好。這些執法者本身也因為顧忌張嗣修等讀書人,不敢像平日一樣吃拿卡要,對於這些小商販來說,這個時間段反倒是做生意的最佳時機。

一支近百人的隊伍,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的長沙城外。這隊伍人員眾多,其服色也比較駁雜,既有書生也有農夫、小商販之類,甚至還包括了一些婦女。

不同身份不同職業者,居然混在一個隊伍里,相處還十分融洽,讓守門軍都覺得異常詭異。幾人互相使個眼色,便有人悄悄去呼叫支援,守衛則握緊了手上長槍,盤查的也格外仔細起來。不過這種嚴格維持的時間並不長,警報就宣告解除。

嶽麓書院的山長齊墨軒親自迎接這支隊伍進城,這比任何路引都好用。讀書人在民間的地位本來就高,嶽麓書院山長,更是讀書人中翹楚,那些排隊等候檢查的百姓,都自發為書生讓路,生怕自己弄髒了老山長的衣服。

守城軍官曾在書院里旁聽過兩次課,在軍中就被一堆大頭兵稱為秀才,地位比普通丘八高的多。見了山長遠遠就跑過去磕頭行禮,比見到自己長官都要親切。

齊墨軒實際記不住他的名字,但還是裝做很熟悉的樣子與他打了招呼,又拉他起來,介紹著自己身後的客人。那是個五十幾歲的老者,一身巾袍半新不舊,上面還有幾處補丁,看穿戴,像是個鄉村裡教私塾的老學究,可是仔細看去,卻能發現這老人絕非凡夫俗子。

在他身邊,是兩名中年的書生,可是在老人身後,則是個胸前袖子上布滿油污的高大屠夫,而在屠夫旁邊,居然是個濃妝艷抹的婦人,一看就知是那鄉村野店的粗鄙粉頭。

這些不同身份地位的人站在一起,本來充滿了突兀感,可是因為這老人的存在,卻讓一切顯的那麼自然協調,絲毫感覺不出哪裡有問題。這些人之間彼此看著的眼神也極為隨意,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沒人認為自己不該和其他人在一起。

看著守門軍官那裡發愣的模樣,齊墨軒笑道:「這位便是夫山先生,來我們長沙講學了。今天且先讓夫山先生好好轉轉,三日之後,嶽麓書院正式開講,你也可以來聽。」

守門軍官張大了嘴巴,結巴著道:「這……這便是夫山先生?小的……真能去聽講?」

所謂夫山先生,自然就是原名梁汝元,後因聯合藍道行彈劾嚴嵩,不得不改名避禍的何心隱。雖然他初入顏門後又破門出教,自立門戶,但是在民間的風評並不差,其名號及受歡迎程度,也不在其師之下。

何心隱在實踐中強調以「會」這種結社形式,組成互幫互助團體,湖廣江西兩省士農工商中都不乏這一主張的擁護者,這名小軍官早就聽過其大名卻是第一次見。一想到自己面前這就是大名鼎鼎的何夫山,心頭狂跳,呼吸變得急促,兵器早早的扔到一邊,依舊覺得手足沒地方放,怎麼樣都體現不出自己對這位先生的敬仰之情。

何心隱這時走上前來,含笑打量著這名年輕的軍官,神色極是和善。「為什麼不能呢?老朽不過是鄉間一老農,蒙齊翁不棄,允我到嶽麓書院胡言亂語幾句,誰願意聽,自然都歡迎。所謂有教無類,只要一心向學,誰來我都歡迎。」

齊墨軒道:「這次夫山先生到長沙講學,可是齊員外親自邀請的,亦是我長沙近十年來,文壇最大盛事。連周邊府縣的學子,也都要來聽講,到時候你要早些來,佔個位置。」

軍官不停點著頭,忽然問道:「夫山先生,您為什麼不早點來。今年好多人都去京里趕考了,如果您早一些或是晚一些來,他們也在長沙,不是也能聽您講學么?」

何心隱笑道:「你這話問的好,其實這個時間,是我故意選的。我在家鄉講學,只找農閑之時,為的就是讓田間耕作的農夫,也有時間來聽課又不至於因為聽講而誤了天時。於城裡講學,則是挑學子們最有閑的時候,不要讓他們為了我,誤了學業。之所以挑現在,也是因為對學子而言,這個時候是最清閑的。想要求功名的人,都去考會試了,今年又沒有別的考試,他們可以有時間安下心來聽我講的是什麼,分析我這老頭講的對不對,擇善而從。我所講的道理,乃是百姓小民的道理,不是科場上的道理,那些想要功名的人聽了也沒用,我也就不誤他們的時間,他們也別來髒了我的課堂。你看……這些人都是來隨我聽講,也有講學的。」

他指的,就是那些屠夫、農民甚至還有伎女。那軍官看的目瞪口呆,「他們……也能講學?」

「當然了,上古時人人皆可為堯舜,何以這些人就不能講學?這天下便是從太極中來,而人心就是太極。只要我們的心中無垢,人便沒有高下之別。他們與我一樣,都能嚴守自己的本心,如何不能講學?其實你也跟他們一樣,到時候可以來講一講。」

「我……不行不行,我講什麼?我是個老粗,只曉得拿刀殺人,能講出什麼來?」

「百姓的道理,就是聖賢的道理,只要守心如一,你便是堯舜。」何心隱在軍官的肩頭上拍了拍,「我在嶽麓書院等你,記得一定要來。」

軍官漲紅了臉,下意識地點著頭,吩咐部下讓開道路,將這一行人放過去。直到隊伍漸漸消失,他的臉依舊通紅,不住自言自語道:「我也可以是堯舜……」

走在街道上看著喧囂的街道,衙役巡兵的數量明顯比平時多出若干倍,民夫苦工推車擔擔將各項物資運進來,被燒毀的鋪子那裡,已經有工人在忙碌著重建。

何心隱身邊的跟隨者里,百工皆有,不少人指著那些施工者,評論著他們的手藝,或是說著這些工料價值幾何云云,談的都是市井之語,並沒有多少學問。可是何心隱並無不滿神色,反倒與他們津津有味的交流著,讓所有人都覺得自己言之有物。

走出一段路,齊墨軒才道:「夫山兄,數年未見,你還是與當初一樣,與百姓打成一片不分彼此,若不說明,誰也不知,你竟是當年劾去奸相的第一功臣。」

「這話不敢當。若說當日之功,內仗藍道友,外賴徐文貞,我不過是個窮書生,奔走出力,往來聯絡,實在說不上有什麼功勞。即使丹陽邵大俠,他的功勞也比我大多了,可惜……斯人已逝,不必多提。」

丹陽邵芳俠名動於四海,數年前死於張居正手,何心隱與張居正由友而成敵的往事,齊墨軒也心知肚明,此時聽他提起邵芳,心知是暗指張居正,只好嘆口氣道:

「是啊,邵大俠那一案,說起來冤枉的很,他日自有昭雪之時。只可惜人已經去了,昭雪也沒有用。」

何心隱點頭道:「不錯,我也認為與其昭雪於死後,不如鳴冤於生前。像是瘦梅……堂堂長沙才子,亦是齊翁愛徒,現在身陷縲紲,難道你就不想救他?非要等到他身遭大辟之後,再到墳前燒幾張紙,哭祭一番英年早逝?」

「救人自然是想的,可是說來慚愧……實在是有心無力。其實不但是瘦梅,就連我們嶽麓其他人,現在處境也很艱難。」齊墨軒老臉微紅,說話的語氣也帶了幾分尷尬。

嶽麓書院是長沙有名的學府,這種地方的山長既是大儒,於當地也有很大的影響力,通常而言,只要一個名刺就能把人保釋出來,可問題是在這個案子上不適用。

這種謀逆大案,且有來自首輔公子這一層面的關注,不可能隨便就過去。長沙表面上波瀾不興,私下裡暗流涌動。在長沙天下太平的表象下,審問俘虜,追查同黨這些工作哪個也沒有停止。

簡瘦梅行刺的事是眾目睽睽之下發生,也沒人為他鳴冤叫屈,衙門公差、錦衣官校時不時就會到書院或是文社,將某個書生叫走問話。這在過去而言,是不可想像的事。畢竟讀書人社會地位高,胥吏鷹犬哪裡敢招惹。

可是有了簡瘦梅行刺事,這些人都成了通賊的嫌疑,威風自然抖不起來。私下裡議論時,對這位同學兼才子的看法,其實並不算好。

再者當下的大明官吏雖然懶惰,但是在輿情控制方面,還不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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