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我是一個粉刷匠

夜風寂寥。秋夜的湘江上,風已經很有些涼意。少女站在甲板上,看著天上星斗,耳盼聽著濤濤江水之聲,再看著同自己一起憑欄遠眺的男子,心潮一如江山,起伏不定。

「這份口供我看過了,其實簡瘦梅認識曾光是很久以前的事,大家不過因為都練過武,曾光武藝高一些,指點簡瘦梅功夫,算是很好的朋友。交情固然是有,但是若說就此造反,其實是談不到的。真正讓他勾結反賊的罪魁禍首還是吉王世子。正如范兄所預見的那樣,朱三是冒充世子搶人,可那正牌世子強搶良家婦女,污人清白的事,也做的多了。就連士紳的妻子,他也想要染指。」

范進道:「是啊,簡瘦梅這人在長沙名聲不錯,平日里給佃戶減租,到了災年免租放賑的事都做過,是有名的大善人。即使去黃安那個『天窩』聽了何心隱講學,信奉有血氣者皆可為親的學說,也最多就是破產,不至於像現在一樣謀反。真正把他逼到不歸路的,還是吉王世子。郊外踏青時碰到單氏,就此念念不忘,也不看看自己長什麼樣子,又黑又胖的,還以為單氏會喜歡他與他私通。勾搭不成,就玩硬的,買通了尼姑下藥,雖然單氏很精明沒有中招,可到了那一步,留給他們夫妻的路,實際也沒有幾條了。」

張氏亦嘆了口氣,「是啊,這便是藩王,這便是大明的宗室。一面口口聲聲說著這江山姓朱的,一面又干著自毀根基的事,最後卻又拿他們怎麼樣。」

「說到底,這種事遠夠不上除國的資格。就算他真的去大街上抓女人進府,只要不惹上大人物,也不會真的受什麼嚴懲。最多是在將來定罪名是多一條,當成主要罪名來辦則辦不到。何況吉王父子很謹慎,找的女人也是自己能接得住的。簡瘦梅終究只是名士而沒有太過硬的功名,這種事又比較丟臉,他怎麼鬧?鬧大了,也無非是賠他些銀兩,想要奈何吉王父子是做不到的。可是對於當事人而言,出了這樣的事,朝廷卻不能為他做主,心裡就有了怨氣。」

范進走了一步,距離張氏略近了些,但還夠不上防衛距離,對方自然也就不會趨避,反倒是因為對這個話題感興趣,而略略離近了一些。

「怨氣這種東西誰都有,如果可以及時的消散掉,也不要緊。可如果不能讓怨氣發散出來,就會積累下,悶在心裡。大多數人而言,心裡都會悶一些怨氣,比如女人被相公揍了,孩子被比自己更強壯的孩子打了,男人賺不到錢,書生考不到功名……很多情況,大多數情況下無關緊要。可是一旦怨氣積累的過多,就要出問題。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當有個渠道出現,讓人認為找到了發泄怨氣的途徑,再加上怨氣確實夠大,往往就顧不上這渠道是對是錯,先選了再說。曾光的出現,就是這麼個渠道,簡瘦梅之所以放著財主不當而去當反賊,說到底也是為了出一口氣。」

「他們是一口氣,宋崇禮、朱三他們,也是一口氣,這口氣……好厲害。差點就掀翻了長沙。」少女嘆息道:「如果沒有范兄,他們這口氣發作起來時,還不知道是什麼樣子。」

「有我也沒用,光是這次把這口氣壓住不行,還得接著想辦法,讓他們找到正式的渠道。曾光本來是個練武的,出氣的方法無非是拿著大刀砍過去,快意恩仇。可是後來居然學會了造反,這就是這幫講學的人該背鍋的事。黃安耿家三兄弟,既是大儒也有人做官,有錢有勢,自己的家裡接待四方心學弟子供應飲食,任其講學,因為耿定倫被人稱為天台先生,所以他們那住處也就叫『天窩』。這原本是自己的事,別人不好干涉。可是他們講的內容太偏了,這就得有所警覺,不能讓他們為所欲為。」

少女看著范進,這次是她主動離范進近了一些。「范兄,你搞這口供,就是為了對他們下手吧?你應該知道,何心隱如今在湖廣乃至在東南,是何等聲望。如果得罪了他,於士林之內,你的名聲就算是差到了家,你要付出的代價,未免太大了些。小妹既與范兄有金蘭之盟,還是希望兄長三思,多為自己考慮一二。」

「多謝世妹好意提醒,愚兄自知其中難處,不過再難,也得做啊。這些人走的太遠了,總得有人把他們拉回來,否則的話,這輛車就不知道被他們拉到哪裡去,又不知道有多少人會被他們帶的神魂顛倒,身入歧途而不自知。還是那句話,時間太短了,人力也不湊手,如果給我足夠的時間,我連天窩那裡也要敲打敲打。耿氏三兄弟雖有官身,但是牽扯到謀反大案里,一樣要他不死脫層皮。」

「耿天台官聲不惡,范兄如果與其為敵,只怕沒有什麼便宜。」

「不是要與他為敵,只是給他些警告,讓他不要太過分了。民間講學並不是壞事,畢竟讓老百姓多懂一些道理,就能少生一些是非。大家都喜歡讀書,總好過都喜歡練拳,這是件好事,值得誇獎。可是講學講什麼,總是要有個限制規範。自漢朝罷百家尊儒術開始,講學就該有個方向有個範圍,什麼能講什麼不能講,什麼該講什麼不該講,心裡是該有數的。」

「上古年間,一共沒有多少人口,所謂一國,也就是那麼回事。這個時候聖人講人人皆可為堯舜是可以的,畢竟當時的國不同如今的國,當時的君,也不是如今的天子。可是時移事易,到了現在,即便是聖人之學,也不是所有都合適講。洪武爺爺削掉民貴君輕說,就是避免腦殼壞掉的人,膠柱鼓瑟,拿這句話去套陛下。可是這些講學的人,腦筋卻不夠用,不懂得控制自己講的內容,結果教出曾光這一群人出來。」

張氏道:「曾光的口供還沒拿到,他怎麼說,我們還吃不準。單純從單氏的口供上,很難釘死他們。」

「加上曾光的口供也沒用,我們沒辦法釘死誰,但是可以從中得知真相。其實說實話,耿家人講學厲害,何心隱受人歡迎,說到底都是官學太差勁了。學官食古不化,講的東西沒人愛聽,如果不是為了功名,怕是官學裡就剩不下幾個人了。」

范進搖著頭,他自己沒上過官學,不過在凌雲翼身邊做事,於官學講學內容還是知道的。大明眼下正進入講享受重生活的時代,官學裡再講存天理滅人慾,等於是和老百姓的生活方針作對,自然得不到百姓支持。而心學一派中,顏鈞顏山農則支持人慾,何心隱主張與恩師相背,推崇節慾,但也反對無欲。這兩種思想哪個都比滅人慾來的符合人性,自然就能得到百姓擁護。

這一派講學門檻很低,所講的都是普通百姓都能聽懂的道理,顏鈞的學術思想中:百姓日用條理處,既是聖人條理處,比起官學那種高大上的理學,兩者誰更受歡迎不言自明。

簡單說起來,就是理學在此時已經有些脫離實際,官場中人學習沒壞處,老百姓接受不了。心學更能親民,可是在立場上,就有點測不準。

「根據單氏的口供,曾光最喜墨子學說,還在一干黨羽里有選天子的說法。他一個跑江湖的,即使念過書,也不可能接觸過墨學。這種學說,只會是天窩講學的人灌輸給他,而墨學本來就危險,何況給這夥人講了。雖然這伙反賊不能讓天窩承擔責任,可是也得讓他們知道,不能想講什麼就講什麼,講學之前得考慮下影響和立場。搞的所有人都想天下大同,想要民選天子,這天下還有我輩立足之地么?這種事關係不到對錯,而關係到立場,我們要保住自己,就只能把這種亂講學的風氣扼殺掉。」

「再者,當今元翁秉政,所用的法度,與之前頗有不同。民間士紳胥吏,大多利益受損,肯定會有所抵觸。他們不敢公開站出來唱反調,就只能從其他方面想辦法。像是講學,他們就可能利用起來。出些錢糧僱人講學,老百姓不明就理,只以為讀書人說的就是對的,書生反對新法,反對元翁,他們就跟著反對。日久天長,這股風氣一旦形成,元翁再想推行新政,就會面臨來自民間的阻力。要麼與百姓為敵,要麼將新法廢除,真正的敵人卻傷不到。」

張氏聚精會神地聽著,在明暗不定的燈火中,看著范進的面龐,見他那全神貫注的模樣,總覺得在某些時刻,他像極了父親。她問道:「那范兄之見,該當如何?」

「最簡單的辦法,禁止民間講學,盡罷私學而歸官學。講學的形式要保留,但是地點由私而變公。這樣講的內容就可控,追究責任也方便。如果放任民間講學,最後想追究誰,其實都是辦不到的。就以長沙來說,嶽麓書院就可以化私為公,所有講學內容一律由官府做主。當然,官府這邊必須做出改變,安排一群學究講理學,下面人都跑光了,還是起不到作用。得向民間學,學會怎麼讓講的東西讓人愛聽,得去了解百姓想聽什麼。心學我們也可以講,只要把那些大逆不道的東西去掉,有什麼不可?據我所知,元翁也是心學子弟來著。」

少女點頭道:「家嚴師從徐文貞,亦是泰州學派子弟,當年與何心隱……那時他還叫梁汝元,曾是至交。不過後來,兩人便已經沒什麼來往了。家嚴曾說過,他生平最厭講學之人,所說的理由,與范兄相似。家嚴不喜歡有人借講學議朝政,說是非,說這種風氣如果蔓延開來,早晚將以清議裹脅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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