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六章 少年意氣皆堪托

女人喝的藥茶,算是蒙汗藥一類的升級版,時間一長,藥力漸消,手足便有了力氣。孩子的年紀小,藥力發散得慢,依舊昏睡著。

當熟睡中的孩子被送到單氏懷裡時,她如餓虎撲食一般把孩搶過來,緊抱在懷裡,雙眼充滿敵意地看著四周,誰如果在這個時候來奪孩子,她一準會拚命發起攻擊。不過她心裡也有數,雖然自己體力漸漸恢複,但依舊保護不了孩子。

腿還被捆的結實,四下里,起碼十幾張強弓對著自己,稍有異動,就會亂箭加身。即使自己一身武力全盛時,也無非可以自保,但沒法保證孩子不中箭。可是於她而言,寧可自己死掉,也不會讓孩子破一點油皮,她只能屈服。

頭上的傷已經包了起來,看上去樣子有點怪,但是血擦乾淨了,模樣倒是不醜。她看著面前的書生,心裡第一個想法自然是殺掉對方,可是臉上依舊要強自擠出笑容。

「多謝公子救下我兒性命,妾身做牛做馬,也會報答公子……」

「下輩子吧。」范進冷冷道:「這輩子屬於你和孩子的時間不多了,好好看看他,記住他的樣子,珍惜屬於你們的最後時間,這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你的表現不錯,按我的要求做了,我很滿意,所以我會給你個選擇的機會。我給你兩條路走,一,我把你送去衙門,你知道的,接下來你會被賣成伎女,或是成為某個大人物的禁臠。等到大人物把你玩膩了,依舊會送你去當伎女,再慘一些就是被大婦打死或是被人毒死之類的,總之死的時候不會幹凈。這樣的好處是能多活一段時間,如果運氣夠好,可以活幾十年,如果運氣特別好,可能斗死大婦獨霸內宅或者成為花魁。壞處是,你雖然是武人卻是個大家閨秀,多半受不了這種折辱,我估計用不了多久你就會瘋掉或是抑鬱而終。至於第二條路,就是我可以讓你選個乾淨的死法。服毒,投水,都可以。至於孩子,我會送人,然後給那人一筆錢,至於孩子能過的多好,我不敢保證,至少可以活下去,而且不用閹割。」

「你知道的,江陵相公家鄉族人眾多,總可以找到個合適人家養這個孩子,他未來會姓張姓李,但總之不會姓簡。如果讓人知道他是簡瘦梅的兒子,對他也不是什麼好事。兩條路你自己挑一條吧。」

女子愣了愣,她不怕死,甚至她已經不怕臟。她在寫伏辯時就想過了,范進終究是個血氣方剛的少年,表面上對自己秋毫無犯,早晚還是會對自己下手。自己拼去清白與之周旋,等到其筋疲力盡之後,自可與之同歸於盡為夫報仇。沒想到他居然壓根沒想過碰自己,反而給了那麼兩條冰冷的出路。

她道:「公子……妾身想要照顧孩子……看著他長大……妾身什麼都可以為公子做……怎麼樣都可以。」

一個往日里英氣勃發的女人,現在哭的梨花帶雨哀聲乞活的模樣,其實比普通的婦人如此,更能打動人心。如果是長沙城內幾位大人物看到了,多半已經心癢難耐,不管是否答應且先享用了再說。只是范進沒見過她平日的樣子,於她現在的哀求,反倒不是很當回事,只用例行公事的態度回答道:

「讓你把孩子帶大,然後把仇恨散播下去么?我告訴你,這是辦不到的事。我不會給你機會把孩子教育成反賊,甚至不會讓他記的他的爹娘是誰,這樣對誰都是好事。如果你真的那麼想活下去,我就送你去衙門發賣,我聽說長沙城裡有很多人對你有想法,也許他們買下你,會讓你當個偏房也不一定。當然也有可能是你的仇人比較有錢,那樣你的下場……算了,你自己想得到的。」

「那……我能多看一會孩子么?」

「當然可以,反正天亮以前孩子的葯不會醒,你在四更之前做出決斷就好了,到時候記得通知我。如果你到四更還沒做出決定,我就替你做一個。」說著話,范進從懷裡摸出枚銅錢,「要哪面你自己挑,到時候就由老天爺來定你的命數好了。」

另一間船艙內,張氏在銀燈下,看著單氏所寫的供狀。前半截算是如實供述她所知的一切,後半截卻是在范進授意下,要她怎麼寫就怎麼寫的虛假口供。她的眉頭微微皺起,思忖著范進做出這種行為的原因。以少女的智慧,並不難分析出動機,可是對這種動機,她卻不敢相信。

倒不是這種動機如何匪夷所思,而是不合邏輯。如果范進真的做了這事,自己的父親可以受益,可范進要承擔的卻是大批儒生的憤恨與唾罵,這種敵視未必僅限於湖廣一省,很可能是東南大半士林的敵視。他何以如此?

再者父親這個想法,始終深藏於心,除了幾個子女外,就只有幾個極心腹的人明白,范進乃至凌雲翼,都不在這個範疇之內,他是怎麼知道要這麼做的?他這麼做,又為了什麼?

少女的思緒被一陣喧鬧聲所打斷,卻是參加慶功宴的一幹才子們,終於勝利歸來。由於在宴會上都喝了不少,情緒上有些激動,製造出的動靜也就格外大些。

張嗣修與劉堪之這等人,是不會搞出耍酒瘋之類的事,但是說話的聲音也比平時大些。即便是素來陰柔冷靜的劉堪之,面上也有幾分紅暈,人變的也比平時有活力。

張嗣修見了妹妹,哈哈笑道:「小妹,你今天沒去啊,如果去了就看到了,劉兄是何等出風頭。所謂嶽麓三友,一個進了牢房另外兩個被劉兄一支筆壓住,長沙花魁陸憐奴脫了繡鞋下來,給劉兄當酒杯。她的雙鳧,可是沒人喝過的,劉兄算是開了先例。」

這種應酬場合逢場作戲的事,張氏當然不會真的吃醋,聽了這話不怒反笑,「二哥,這麼說你被比下去了?」

「笑話,你二哥能被比下去?也不看看我是誰?秦晚照的手帕都送了給我了。說真的,咱們還要在長沙等著何心隱那廝來講學,正好還能待兩天,這兩天時間,我要長沙幾個花魁全都拜服在我腳下,讓長沙這幫所謂才子看看,到底誰有本領?嶽麓書院不是名聲很響么?這次怎麼樣?教的學生里,連反賊都有,這回看他們怎麼威風!」

張嗣修的臉紅紅的,情緒很高昂,忽然指了指主艙那裡,「那女人誰啊?怎麼這麼會工夫沒在,范進弄了個女人上船,還用箭對著,那女人還抱著孩子?這什麼意思?」

「她是簡瘦梅的娘子……你們在赴宴的時候,范兄在問口供。」

劉堪之笑道:「范兄還真是不改自己幕僚本色,什麼時候都要忙著這些雜事。曾光已經拿下了,這伙賊人一個都沒跑掉,自有官府仔細推問,區區一婦人,口供又有何用?不如交給衙門發賣就是了。」

張氏看看劉堪之,她了解這個男人,看的出他今天喝的也不少,不知是不是因為用了那雙鳧杯的關係,助了酒興?她輕聲道:「那婦人如果官賣……很慘的。城裡不知道有多少男人覬覦她的美貌,如果發賣,下場恐不忍言。」

劉堪之哈哈笑道:「世妹,你實在太過婦人之仁了。她犯了王法,就該受到懲罰,這很公平。就是要她在清樓之中送往迎來,才能警告後人,不可效法。」

「可是這對女子來說並不公平。」

「那就只怪她自己不好,沒找對相公,嫁乞隨乞,嫁叟隨叟,女人的命運,本就是與自己的相公息息相關,遇到這樣的相公,算她倒霉。」

范進這時也走過來,給幾個人見禮,與他們打招呼寒暄著。張嗣修忽然道:「今天大家在酒席上都做了文章,慶賀這場大捷。太守還問,范兄怎麼沒到,這次抓人,你可是立了大功的。若是范兄在場,少不了要寫篇文章,幾位老夫子幫著揄揚一番,怕是也有美人要對范兄芳心暗屬了。不過現在也不晚,范兄做篇文章,幾天之內,自可傳遍長沙,等到何心隱來,得他指點幾句,於名氣上也大有好處。」

張氏道:「天色不早,二哥還是早點歇息吧,這幾天應酬拜訪少不了,你可別熬夜。這文章來不及,不如做詩即好。小妹先做一首詩,為兄長慶功。」

她朱唇輕啟,一字一句道:「虎旅歸來已罷兵,關梁無禁任遙征。九重天子稱仁聖,異獸趨朝負輦行。」

劉堪之搖頭道:「世妹,你的才情,不該技止於此啊。這詩平仄雖可,可是意境不合。咱們只是拿住一群反賊,又不是大破了蠻兵,用這賀太平的景象,有點過大了。」

范進開口道:「張小姐珠玉在前,我就不好獻醜了。不過既然要做,總是要合一首詩,還請幾位斧正。」

他清清喉嚨,又朝張氏那裡略丟了個眼色,拱手道:「節屆陽和萬匯蘇,降藩歸化效前驅。北門鎖鑰推良佐,絕域從今按版圖。」

張氏聽了粉面帶笑,目光裡帶了幾分讚許之意,張嗣修卻道:「范兄,你這人謀略了得,文墨確實欠通。咱們今天是拿反賊,又表示開疆擴土,哪裡用的上降藩歸化效前驅,絕域從今按版圖,這實在是不通的很了。」

劉堪之雖然沒說話,但是表情里已經流露出不屑之意,顯然極贊成張嗣修的意見。少女卻道:「綠柳陰中點絳紅,良材勝任棟方隆。」

范進接道:「少年意氣皆堪托,一諾何妨縞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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