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分道揚鑣

范進的寢艙與湯顯祖緊鄰,他一回來,湯顯祖就敲了門,等他進來之後,問了張家兄弟所在,這才壓低聲音道:「范兄,你這兩天都在和張氏昆仲跑來跑去?大家只是初見,倒是廝混的這麼熟慣?」

「還不是書局裡那事?既然一腳踩進去,就拔不出腿來,只好跟著跑跑了。好在是個熱鬧,不是什麼壞事。湯兄莫非有指教之處?」

湯顯祖點點頭,又問范進道:「范兄本來乘坐的是魏國公徐家的船吧?與船東交情如何?若是送幾個人,有沒有問題?」

「送幾個舉人他是求之不得的事,不過只能到江寧。」

「那便也足夠了。范兄,依我之見明天一早你我就告辭,到你那船上,取路先奔江寧,再進京師。」

聽他說話的意思,居然是要向張嗣修辭行,這個時候辭行,其實跟翻臉也就一線之差。范進有些迷惘,不知張嗣修怎麼得罪了湯顯祖。連忙道:「湯兄,其實不招呼你們幾位,實在是事情有些特殊,知道的人越好越是安全,沒有厚此薄彼之意……」

「不是這個。我也知道崇仁書局的事透著蹊蹺,我們幾個書生,怕也幫不上什麼忙。我想告辭也不是為了今天,而是很早以前就這麼想了,只是一直沒找到機會。范兄知不知道,張嗣修這科要下春闈!」

范進點點頭,「這我已經知道了。」

「知道了?他父在朝為首輔,兒子下場考試,這科春闈,還有公平二字可言么?」

「場中不論文,再說又是彌封,又是謄抄,也未必就知道誰是誰的卷子。」

湯顯祖苦笑道:「范兄你這話自己可信?世廟時,翟為首輔,子弟中進士,最後鬧起軒然大波,翟致仕。張江陵不避物議非要兒子下場,我看比起來,更為跋扈一些。為了張嗣修下場,江陵甚至讓自己異母兄弟張居謙不得下場,於洛陽散居,據說氣的張二老爺一病不起。他付出那麼大代價,哪個考官敢不錄他兒子?若是只中個進士,那也沒什麼話可說,國朝綱紀廢弛,原本也不差這一宗。可是他的目標不光是進士,而是在鼎甲。邀請我輩同行,其用意在於為張嗣修造勢,讓天下人知道他確有才名。已經有人代寫文章,以張嗣修的名義傳揚出去,讓人知道他的才氣。范兄是廣東才子,他早晚要找到你頭上,到時候你如何推託?」

范進不解道:「為什麼要推託?最多就是我寫篇文章算成他的,這沒什麼啊。」

「沒什麼?范兄你這話就不對了,我們可以沒有錢,但不可以沒有氣節,咱們再窮,也有這一身才學是自己的誰也奪不去,若是連文章都可以賣,那我們讀書人還能剩下什麼?他現在是不但要舞弊,還要按著天下人的頭,承認他確實有資格中仕,這實在太霸道了!」

「湯兄所言,確有道理,不過他是首輔么,霸道些也是沒法子的事。這種事呢,第一次總是不習慣的,等你習慣以後就好了……」

「湯某不敢效烈女失真!這種事我做不來!原本以為他是真心想交朋友,誤上了賊船,早在幾天前就想著要走了,卻遇不到合適的船。這回遇到范兄是個機會,我不想再和他家虛與委蛇下去。君子絕交不出惡言,張家兄弟品行如何,大家眼中自見。范兄,我勸你一句,我輩書生應有所為有所不為,不能為權勢而妨害自己的本心,更不能為女色所迷,而為人所擺布。紅顏禍水……何況即便你心中所想,也未必能如願,何必為了虛無縹緲之事自誤前程。他日你與張家的事一旦發作,天下士林皆會鄙薄范兄所作所為,這又何苦來哉?」

他正苦口婆心的勸解著,艙門再次被敲響,一個怯怯的女子聲音在外響起,「范公子……范公子睡下了沒有?」

范進將艙門推開一條線,見是那個小丫鬟站在門外,問道:「出什麼事了?」

「小姐請范公子到主艙一趟,說是有要緊的客人來了,范公子也該去看看。」

關上門,范進一邊整頓衣冠一邊對湯顯祖道:「湯兄,人各有志不能強求,你若是想上那條船,我給你寫書信。不過我肯定是不會走的,至於說代寫文章一事,張家家學淵源,未必就要我這個廣東亞魁代寫什麼,如果真能找到我頭上,我倒是求之不得。」

因為有客人,范進顧不上與湯顯祖分說,推開艙門就走了出去。望著他的背影,湯顯祖搖頭道:「本以為是個高人雅士,不想……終究不是同路之人。年少為美人所迷,他日必為情所傷。那張小姐再是國色天香又有何用,你哪裡爭的過劉勘之?」

次日天明,船上發生了一起小波折,湯顯祖正式向張家弟兄告辭,收拾了行囊,上了徐隱的船。在當今天下,湯顯祖絕對可以算是當世第一流的才子,他的離開,無疑讓張氏弟兄面子大受影響,連帶著情緒也不高。而隨著他的離開,又有幾個舉人先後告辭,氣氛就越發有些僵。最後劉勘之咳嗽著過來,打起了圓場:

「五天之後是好日子,咱們在橘子洲搞個文會,算是迎接夫山先生,也算是為幾位兄台送行。」局面才不至於太過尷尬,船上重又有了說笑之聲。

這些大船停在碼頭上,有些人會上岸採買物資,也有些人不下船,所需的東西,都從附近鄉農撐來的小船上購買。水果時鮮,應有盡有,價格倒比岸上來的便宜,因此這些鄉農的生意都很不錯。

這些小船在大船間穿行,於各艘大船上發生的事,了解的也清楚。關於昨天崇仁書局的那場大鬧,在碼頭上已經成了最熱門的新聞,只要用心打問,不出一個時辰,就了解了一個大概。

那座大宅之內,幾個鄉農打扮的男子在裡面七嘴八舌的說著。

「廣東……范進?這人什麼路數啊,一個廣佬怎麼摻和到我們的事里。」

「你糊塗了,你讀的那個幼學瓊林就是他寫的,你說他什麼路數。廣東才子,羅山那邊聽說就是他出的主意,還有南澳。也是他先上的島,接著那島子就被平了,前後十幾萬條人命都折在他手裡,名聲惡的很。」

「別亂吹大氣了,那些人是官兵殺的,跟他有什麼關係?最多就是他在裡面分了些功勞,朝里有人好做官么。準是有大官抬舉他,願意為他撐場,把別人的功記在他頭上。否則就這麼個不到二十的後生,哪來那麼強的手段,又是出書又是打仗,難道是神仙?便是財主也沒這本事,是吧?」

本宅主人苦笑兩聲,「你們自己隨便說,別扯上我啊。范進……范退思。這名字我是聽過的,說實話,他的書我家裡人很喜歡看,卻沒想到,本還想著有朝一日打到廣州拉他入伙,沒想到反倒成了敵人。算了,不管如何,既然做了敵人,就抓緊時間解決掉他。錦衣衛那邊怎麼樣,有消息沒有?」

「還是老樣子,打問不出什麼,但是書局的印房被抄了,印工字匠全都抓了,恐怕事情真是不大好。應該通知曾大哥先不要進城,現在不安全。」

「是,我已經派了人去聯繫曾大哥,讓他千萬不要到長沙來。這批書看來保不住了,現在只能想辦法保人。朱三歸王府管,應該有的救。就是宋掌柜還有秀清,這兩人是自己兄弟,不能讓他們落在錦衣手裡受刑,不管用多少銀子,也得把人保出來。再不行,就只好去劫獄。」

說話之間,一個幾歲的男孩搖著撥浪鼓從外面蹣跚著走進來,見到這些粗魯男子亦不害怕,反倒是張著小手賣萌。嘴裡叫著:「鐵匠叔叔抱抱,魚夫叔叔抱抱……」

一個男子抱起男孩高高拋起隨即又接住,小孩子並不害怕,反倒是咯咯笑著,喊著:「高點,再高點。」

書生道:「你這樣子被我娘子看見,一刀斬了你信不信?」

「所以啊,嫂子來了說一聲,我好逃命。我說財主啊,你讀書的又有錢,打打殺殺這種事,交給我們這些粗人做就好了,你呢就安心當你的財主,我們當我們的反賊。出了這麼個門口,大家誰也不認識誰。」

「你抱著我兒子,還說誰也不認識誰,豈不是要我把你當拐子打?」書生笑了笑,「無非就是抄家滅門而已,別說的多嚇人似的。我和娘子自從聽了夫山先生講道理,再遇到曾大哥,就沒怕過死。我知道你們是想著要劫獄,算我一個!對了,中午的時候都別走,我娘子煮飯給你們吃。」

用過午飯,幾個人在房間里,開始就劫獄的事認真推敲起來。從何處入手,幾時動手,以及如何轉移,都是需要用心籌劃的事。本宅女主人亦是極美的婦人,行事卻有江湖女子的果決,與丈夫一起分析著局面,偶爾還會提出意見。

孩子在小床上甜甜睡去,睡夢裡臉上還掛著微笑,不知道夢到了什麼。婦人在這裡謀劃一陣,就又拿了扇去幫孩子驅趕蚊蟲,忙的手忙腳亂。

等到申時剛一過,這安靜的院落忽然被陣陣喧鬧聲所驚動。吵鬧聲喊叫聲似乎就發生在附近,房間里幾個人都皺起眉頭,不知發生了什麼。這一帶是富人區,按說不該有這種動靜。

一名家人跑進來,小聲嘀咕著什麼,書生面色一變,「怎麼?你沒送到信?」

「送到了,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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