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三章 芳心有屬

一場因為學術討論而導致的口角,在范進的笑談之下,總算得到解決,兩下里談不到誰傷面子。少女固然算是贏了一局,劉勘之也不難看。張嗣修笑道:「我這妹子就是不懂事,范兄剛剛打了一架,正要休息,就拉人來陪你吵架,哪有這麼不講道理的強梁?范兄且回去休息,等到用飯時,自會有人來請。」

張氏也笑道:「是啊,等到一會用飯時,最好還要聽范兄講幾個笑話。」

客艙里幾人,此時也就各自散了,劉勘之回了自己的船艙,張嗣修則拉著妹妹到了自己艙里,低聲道:「小妹,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什麼要邀請范進上這條船?他這個人是有點手段,有點文才。但是廣東才子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想要酬庸他的方法很多,沒必要非要這樣。再說了,他一個廣東人跟其他人也合不到一起,硬拉上來,其實他自己也彆扭。當然,人來了不能趕下去,但是你要離他遠一些,不要沒事與他說笑。劉兄不是個古板之人,但男人豁達也自有其極限,超出這個限度,就是佛也有火的。」

他們兄妹幾個感情極深,否則也不會為了讓妹妹順氣出行方便,搞個集體女裝遊行。但是對於邀請范進這件事,張嗣修心裡多少還是有些不痛快。

他倒不是對范進有什麼意見,而是覺得范進在書局公開揭露兩件古董為贗品的事,有點不顧慮自己的面子。畢竟那東西自己已經看過,再由他說出來是贗品,豈不是連自己的面子都落了?

他出生時張家的家境已是極好,於銀兩使費上其實並不十分在意,即便真的被人坑了三千兩,他也無非是認為花錢買個教訓,不當回事。比起銀子,他真正在意的是面子。尤其是當著一干湖廣、江西舉子面前,范進認古董一事,顯得見識比自己高明,這讓他心裡很有些不快,也就不大想與他有過多接觸。即便對方救了自己妹妹也是一樣。

當然這一點無關緊要,最多是個態度問題,最主要的關鍵點,則是劉勘之。其父劉一儒與張居正是好友,雖然現在因為政見不和,關係有些疏遠,但終究還沒到交惡的地步。

而且少時張劉兩家來往頻繁,小一輩的交情也未因長輩的關係而受影響。劉勘之少年俊美,才氣縱橫,與張氏又是青梅竹馬,怎麼看也是天生一對的璧人。固然沒有定名分,身邊人的看法基本都是如此。

這兩人文才都極出色,又是極為優秀的人物,互相卻又不肯退讓,往往因為一些問題而爭吵乃至翻臉,但很快就會和好如初。於這種相處模式,張家幾個人都已經視為尋常,甚至看做是兩人的情趣,自然認為兩人將來還是要走到一起的。

張氏相貌既美,文才又高,看似平易近人實際目高於頂,對所有人都會客氣,但實際是不會把誰真放在眼裡的。於江陵本地,亦有些才子文士以為可以攀附權貴,飛黃騰達,下場都是黯然神傷。所以船上文士雖然多,張嗣修並不會在意,劉勘之也不會當一回事。但是今天的情形,讓他生出一絲危機感,覺得妹子對范進似乎是過分看重了一些,於是於范進的看法自然就大壞起來。

「其實今天解圍,主要還是要靠勘之。他的性子你知道的,不會陪著你瘋,若是他也穿上女裝陪你去長沙,劉世伯會打斷他的腿。可是他派了手下最好的家將暗中護衛,單看是劉忠能把幾個衙門的人都調動起來,就知道勘之兄的手段多高明。要知道這些衙門之間互有厲害糾葛,彼此還看對方不順眼,不給對方拆台就算是好事,哪裡會補台?他能讓幾方合作,這本事當真是了得……」

少女微笑著打斷兄長的話,「是啊,劉兄是有手段,能教出一群出色家將。可惜,他還是不肯為我穿女裝不是么?所以還是兄長好。」

「這還用你說,大家親兄妹,兄長對你不好,誰對你好。你別轉移話題啊,現在說的不是這個。」

「不,我沒轉移話題,我想問問二哥,如果今天沒有范進,劉兄也沒安排家將護持,那什麼龍陽第三子真把我抓去,你當如何?」

張嗣修眉頭一挑,一雙俊目里射出殺意,「那還用說,殺他全家了!藩王了不起?姓朱的了不起?就算是天家,也是父親教出來的學生,何況區區一宗室。我要他家變成第二個遼藩,人死國除!連他家的樹也要挖掉。」

少女點頭道:「是了,所以吉王應該感謝范公子,他保住了王府的樹不是么?我替吉藩謝謝他不行么?」

「少淘氣!你又不認識吉藩,犯的上為他還情么?我跟你說,這傢伙狠勁是有一些的,可是那又怎麼樣呢?咱家的護衛里比他武功高,比他狠的有的是。戚南塘給咱派來的那些護衛,都是軍中出身,在南方殺過倭寇,在北方打過胡虜,誰不是屍山血海走出來的。可那又怎麼樣呢?還不是在門上做護衛?武人沒前途的,除非是像譚世伯那樣文武雙全……」

「武功?」少女噗嗤一笑,「二哥,你可見我關心過家裡哪個武夫藝業高明?就咱家那些護衛,又黑又丑,我連名字都記不住,怎麼會在意那個。」

「這……確實沒有。那你……」

「我看重的,是范進能和我想到一起,這叫做默契。就像方才那宰予晝寢,我沒說我的觀點是什麼,他就能合我的調,你說這是不是默契?二哥身邊的才子很多,可是大多缺乏歷練,就一群騙子他們就沒辦法。范進不愧是在廣東辦過軍務的,遇事不亂處置得力,是一個做大事的樣子。從一開始去書局呢,他就知道對方是故意留個活話把你叫去,接著又能想到和我一起拖延時間,最關鍵的是,這些話他不說,把面子都留給我。如果沒有這麼個人在船上,我早晚被劉勘之氣死,他簡直比豬都笨啊,連讓讓我都不懂,真不知道怎麼做人的。」

見妹子如此發嗔,張嗣修反倒放了心,她既然想要劉勘之讓她,顯然心裡還是鍾情於劉,於范進只當是個路人這就不成問題。他笑道:「小妹,你也是大姑娘了,爹也說過,你不該生為女兒身,若是男子,便該為相。道理呢你比愚兄懂的多些,男女之間就是這樣,總是要女人讓男人的,天地陰陽,就是這麼個道理。如果一個男人總是去合你的調,你反倒要小心,一準不是好人。」

張氏哼了一聲,「所以你們就幫著劉勘之欺負我,為了個晝寢的事,一起幫他了?總算有個肯合我調的壞人在,我才能出口氣。」她那好看的鳳眼略略一眯,回憶著方才范進的笑話,又忍不住笑出來。

「這范進以前只聽說他在廣東平蠻推新法,沒想到還這麼有趣。其實我看重的,既不是他的武藝,也不是他的文才,而是他的選擇。當時那場合,如果他出手把兩個護衛打翻在地,也不過就是江湖拳師手段,在咱們家裡,這種人要多少有多少,不值一提。可是他一個舉人,為了維護我們張家的人,敢對王府的世子拔刀,這樣的人卻是不多。為了我們張家,他可以對世子拔刀,那將來為了我們,他是不是敢殺人?」

「父親讓我們結交名士,自然是為二哥春闈鋪路,可是春闈只是開始,他日為官,哪些人可以為朋友,哪些人可以為羽翼,哪些人又可以為選鋒,現在就要有個分別。范退思能為凌世伯做臂助,他日如何不能成為父親的臂膀?為父親衝鋒陷陣,斬將奪旗?」

張嗣修笑道:「原來你是選幕僚來著?」

「你以為呢?真是的,真當我是那痴呆文婦,愛看牡丹亭,就要學杜麗娘?這次我們撞上這個局,很是兇險,如果不是范退思在,還不被人牽著鼻子走,把吉藩鏟了倒是乾淨,可最後呢,不是白給人當了槍頭?」

「你是什麼意思?」

「那頭死豬還有書局的宋掌柜,甚至那個高兄,都有問題,只怕問題還不是江湖棍騙那麼簡單。我拉范進上船,就是要看看他怎麼處理這事,如果他真能處置的好,我就要好好保舉他一番,讓他為父親做個大將。二哥你也要好好結交他一番,讓他為咱們所用,以後就是我張家手中一口利刃!」

張嗣修點點頭道:「這樣我就明白了,我知道該怎麼做的,不過你自己也要注意分寸,對待幕僚,也不要走的太近。你是大小姐,跟個清客有什麼好說的。」

張氏卻一笑,「這就是二哥不懂了,我想為父親推薦個人才,也不妨礙我交個朋友啊。有這麼個大才子當朋友,才能氣死劉勘之那個笨蛋!看他低頭不低頭!」

看著妹子這可愛模樣,張嗣修忍不住笑出聲來,用手虛點道:「你啊……淘氣。」

范進船艙內,湯顯祖與其對面而坐,面帶疑惑問道:

「這我便不明白,就算鏟了吉王,於龍陽郡王有什麼好處?再說事情鬧大,那朱三就不怕自己也被牽連出來?這些江湖棍騙詐些金銀就好了,怎麼還敢招惹宰輔之家?」

「千人千面,人和人不同,想法也不一樣。有的人確實想著寧可自己受點委屈,也要保證鍋里有米,大家都有飯吃,這樣的人,我們稱為好人。但也有一種人,寧可把大家的鍋砸掉,只要自己能多吃一口,心裡也歡喜。這樣的人,我們可以叫他人渣。但是很不幸,人渣往往更多一些。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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