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遍身女衣者

范志高與關清兩人,對講學什麼的自然沒興趣,但是作為范進跟班,自然是他走到哪兩人要跟到哪。范進考慮到兩下欣賞水平差異,隨手拿了兩塊銀子給他們道:「自己去找樂子吧,記住別惹事,這裡不是廣東,咱在這沒朋友,出了事會很麻煩。實在不行,就回船上睡覺吃東西,千萬不要亂來知道么?」

關清道:「老闆娘有吩咐,要小的保護公子安全,自然公子到哪我們到哪。再說了這地方人地生疏,公子一個人上街,怕是也不安全。」

范志高接過銀子,用手一扯關清:「九叔說了不要跟,你就不要跟,沒聽說過:辦事不由東,累死也無功這句話?關大哥你的功夫是夠好,可是做人呢不光要手腳要快,腦子更要快。走了走了,我們去買些橘子吃,在廣東的時候,想要吃這種長沙的橘子也是買不到的。九叔放心,我們是不會惹事的,吃了橘子就回艙里睡覺。」

走出好幾步,范志高才壓低聲音道:「關大哥你怎麼這麼糊塗?九叔一個人上街,肯定是去長沙城裡找清樓了,這種地方怎麼能帶你去?別去惹人厭了,走了,買橘子去。」

范進心裡,其實並沒有找清樓的想法。雖然遠票近賭,但是在長沙一共待不了兩天半,那種花魁行首級別的女子,最多就是喝幾杯酒,欣賞兩段歌舞,到不了入幕之賓的熟悉程度就要出發。

再說花魁的年齡大多太小,他實在沒有興趣。那種過了氣的二三線女人年齡倒是合適,第一次來也可以留宿,可是其質量又不好說高低。並不是每個女人都有海棠那樣的顏值與丰情,索性就不去試探冒險,他的主要想法還是找些名勝古迹來玩。

在上一世長沙他也是來過的,不過那一世的長沙經過建設,已經是高樓大廈林立的現代都市,與眼前這班駁的古城牆完全不是一回事。輕輕撫著那些城磚,追憶著這座城市的點滴過往,作為交通要道,古來兵家必爭地,長沙從來不缺少故事,也不缺少爭鬥。而作為京劇演員出身,印象最深的戰鬥莫過於戲台上那有名的關黃對刀。

回想著那場賭鬥,那位名動天下的老將,范進忍不住輕輕哼唱道:

「魏延把話錯來講,壯了他人滅自強……」

等到他唱到此番出兵來打仗,豈怕漢室關雲長收句落腔,身後忽然有人大喊道:「公子留步,這曲子不知出於何處,竟是從未有所聞,還請教我。」

范進對於京劇的愛好從來沒扔下過,不管是在廣東還是在船上,興緻所在總要哼唱幾句。眼下明朝的戲曲依舊是南戲的天下,歷史上直到乾隆年間皮黃定音,京劇才初具雛形,京劇大興則要到清末。在當前京劇還沒什麼發展前途,於地方上也不適宜,他也沒想過做推廣,唱的時候一般都會刻意壓低聲音不吵人。

望著古城牆有點失神,唱戲的聲音大了些,在這種繁華之地驚到人卻是自己不當了。范進連忙轉回身準備道歉,可是等他看清身後之人,卻不由呆住了。

在自己身後站的是幾個書生,年紀都不算太大,大概在二十到三十幾歲之間,相貌不一,服裝上打扮則驚人的相似。頭上用紅絲束髮,以金花銀花為裝飾,臉上塗滿香粉,嘴唇上則塗著紅色脂膏,身上非紅即紫,皆是鮮艷女裝,其中還有人將女子小衣穿在外頭,乍一看去只當是一群大膽的佳麗,出來遊玩踏青。只有仔細端詳才能辨別出其男兒身份:這情況……太詭異了。

兩世為人的范進算的上見多識廣,偽娘之類的也見過不少,論起時髦大膽,他放眼大明可自稱第一。但問題是,這畢竟是明朝,不是他前世生活的時代,這說好的保守,說好的服制嚴格管理呢?再者即使按照前世經驗來說,一兩個偽娘很常見,五六個偽娘集體出行,這就有些匪夷所思了。

廣州近海,風氣遠比內地開化,讀書人結個契兄弟之類的事,也不算稀罕。但即便是在廣州,也從沒見過這等情景,饒是范進這種老司機,在這一瞬間也有翻車之感。

其實這也是范進缺乏這方面的了解,徐隱雖然見多識廣,但也不會專門科普這方面的知識給他。大明朝在洪武初年,確實對著裝有嚴格限制,稍有違反就有可能失去性命。但是到了萬曆時期,這種限制早已經流於形式,尤其是在文風昌盛而朝廷影響力有限的南方,這種服裝禁令基本就成了廢紙。

蘇州民間嫁娶,一律使用翰林儀仗;伎女著飛魚、服坐蟒,肩輿出行不避行人;普通婦人也以著大紅為時髦,於命婦管理制度早不當回事。而男子穿女裝,敷脂粉,也是這流行里的一部分,甚至有個專門的名詞形容這種行為:服妖。

當然這種女裝也不是誰都有的權力,普通人女裝不是被路人打死,就可能被衙役收拾,真正敢女裝招搖過市的還是書生這個特殊群體。當時曾有歸隱官員進城目睹滿城女裝現象做詩紀之:昨日到城郭,歸來淚滿襟。遍身女衣者,儘是讀書人。

在這支書生隊伍里,唯一一個沒著女裝的書生此時向前幾步,向著范進行禮道:「這位兄台請了,方才聽兄台哼唱曲目韻律奇特,小弟不才,亦好音律腔曲,但不知兄台所唱的是哪裡的曲子,還望告知一二。」

范進咳嗽一聲,回禮道:「兄台不必客氣,小弟哼唱的其實是小弟自己創的一種調子。這調子不登大雅之堂,純粹自娛而已,打擾兄台與貴友遊興實在是有些失禮。」

「兄台客氣了,這曲子很是好聽,兄台自己能創出這樣的曲目,必是同好之人。且看兄台裝束亦是讀書人,可是要進京趕考的?」

「正是。」

那書生更是歡喜,拉著范進道:「這便巧了,我們都是要進京趕考的,相請不如偶遇,請兄台隨我等同游長沙,也算是你我一場緣分。小弟湯顯祖,未請教兄長尊姓?」

湯顯祖?

范進聽到這個名字心頭莫名一驚,下意識後退半步再次打量面前這個相貌英俊的年輕人,他就是湯顯祖?

實際上眼下就算張居正站在范進面前,他也未見得有這麼大反應。於他而言,張居正是個歷史名人,是個有能力大臣,如是而已,其他的跟自己其實沒什麼關係。不管他有多優秀,對大明有多重要,范進實際都不感興趣也不在意,可湯顯祖就大為不同。

自己雖然是京劇演員,可是京劇與崑曲存在密不可分的關係,吃梨園這碗飯,雖然供的祖師爺是大唐天子李三郎,可是於湯顯祖也一樣要尊敬。

這個人在歷史上於為政為官上有什麼貢獻范進並不清楚,但是其於崑曲上的貢獻實在太突出了,那一部牡丹亭絕世佳作膾炙人口,更重要的是,自己在這一世已經提前把牡丹亭抄了……

在這一年多時間裡,除了搞俠義金鏢之類的劍俠小說外,范進又寫了兩個唱本,其中一個就是牡丹亭,另一部則是用海瑞取代了況鍾版本的十五貫。范進印象中,歷史上湯顯祖是在晚年才寫出牡丹亭,現在看他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現在寫牡丹亭,應該沒危險。不過總歸是遇到原作者,所謂做賊心虛,范進心裡還是難免有些緊張。

他在唱本上沒署真名,用的是南海十三太保這個筆名。但是這年頭文人圈子不大,如果真對這些書或是唱本有興趣的,用心去打問下,不難知道範進是作者這件事。

按他想來,牡丹亭應該是在兩廣福建一帶流傳,很大可能還沒流入其他省份。最可怕的是,如果湯顯祖現在也有這個靈感開始寫牡丹亭,兩部作品撞車,那就實在太奇怪了。基於這個想法,他對答時也有些緊張,語氣有些支吾。

但是湯顯祖很是熱情,連問了兩次,范進只好答道:「在下南海范進范退思。」

「南海……范進?」湯顯祖的反應卻與范進相去無幾,也是仔細打量著他,又問道:「兄台可是寫牡丹亭的范進?」

這個問題讓范進瞬間覺得某個部位劇痛無比,被原作者問自己是不是作者的滋味,確實有點怪,既有些慚愧,多少也是有些暗爽。更重要的是,牡丹亭這書,他居然看過了?范進點點頭道:

「不才正是小弟。牡丹亭這唱本,已經流傳到湯兄家鄉了?一時戲謔之作,不登大雅之堂,實在是見笑了。」

「范兄何必太謙,你那牡丹亭簡直是神作,江寧鳳鳴公有四記,皆是劇中上品。可是牡丹亭一出,四記皆無顏色。小弟心裡本來也想寫個大家閨秀與書生的故事,只是一時還未想好如何下筆,直看到牡丹亭後,這念想便不再有了。概因小弟心中所想,以及應想而未想處,盡為牡丹亭寫盡,有此珠玉在前,小弟又何必獻醜?剛看唱本時便有心結交范兄,只可惜關山阻隔無緣相見,不想今日老天開眼,竟是讓你我在此相逢。來來,范兄務必請來,我為范兄引見幾個朋友。」

這時那一乾女裝書生也已經走了過來,眼見湯顯祖與范進聊的如此熱絡,只當兩人是多年故交,直到湯顯祖介紹才知兩人也是初會,但是神交已久。等眾人離得近了,范進也仔細打量著這幾個偽娘書生,心裡暗自也道:他們果然有這方面的潛力。

范進不鄙視男人穿女裝,只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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