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前

八月的廣州,桂子飄香。走在街頭,便有陣陣桂花香氣撲鼻而來,這個時令的廣州,氣溫還是很高,不過秋風吹拂,濕熱的情況大為改善。陽光明媚,萬里無雲,於廣州而言,這便是難得的好天氣。

這種天氣很適合聚會,做詩順帶喝花酒。尤其是官軍在羅山打了大勝仗,又要設直隸州,開金礦。總之有大批的好題目在,怎麼也該熱鬧一下。可是海瑞即將回鄉的消息,就像是一坨冰塊從天而降,適時冷卻了人們的熱情。

對於一個敢抬棺諫君的人,誰心裡都有些發虛。擔心被指為學風不謹,參考學子都在住處閉門苦讀,不再出來應酬。連帶為非作歹,打架鬥毆的事,也不敢再做。大多數學子都會閉門苦讀,為臨考做最後的衝刺。

貢院作為鄉試場地,此時便是書生們矚目的焦點。已經發過的在貢院外指點著,講解著其中布置、秘辛,在那些未曾獲取入試資格學子面前,展現著自己的經驗豐富。幾個即將下場的書生帶著父母親人跪在貢院外那老榕樹下焚香禱告,祈求神明保佑,許諾得中之後將給樹神現上若干供應。青煙包裹了樹身,把樹皮熏的發黑,好在精神不正常的考生在當下還是少數,否則下一科的學子多半就只好拜枯樹。

往日貢院鎖門不開,也沒人在意,走的急了在這當茅廁也不是不可以。可現在,這裡已經成了重點保護區域,身著鴛鴦戰襖的官兵以及明黃罩甲錦衣衛,將貢院團團圍住,任何人試圖靠近貢院,都會遭到呵斥甚至是以皮鞭驅逐。

雖然書生地位超然,靠著人多更是橫行霸道。但是在貢院不同別處,一旦承擔上作弊通關節的嫌疑,就可能妨害功名。所以這個時間段,他們在護場兵面前,還是比較弱勢的。何況作為監臨官的巡按梅淳已經入駐貢院,書生們就更得謹慎些,免得被言官惦記上,那就不死脫層皮。

樹陰下,一些書生小聲議論著這一科的情形,分析著誰可能中舉,誰又有可能得解元。

「潮州林夢楚,他起碼有八分把握中解元。前幾天周老爺家辦的文會上,有人向他發難,他當場做了篇文章出來,整個文會上就沒人說話了。那文字當真是一鞭一條痕,一摑一掌血!要我說,這一科的解元非他莫屬。」

「不能這麼說,順德黃燦人稱鬼才最好出奇制勝,這解元他也很有希望呢。」

「別忘了,還有海家的人。海筆架雖然自己只是個舉人出身,可是他家的學問是極紮實的。這科下場的海中平可是海筆架的侄兒,據說他的功課,是海筆架親自開的蒙。我看過他的窗稿,文字古樸厚實,是個做學問的模樣,說不定他倒是個解元呢。」

「是啊,聽說海老大人的船就快到廣州了,他雖然是惡了首輔不得不致仕,可是朝廷體面榮養不能不講,他又是南海出來的總憲,當年連世宗爺爺都被他罵過。咱們廣東的官總要顧全他體面,海中平中解元的希望確實很大。」

「海剛峰啊……我聽說他在應天,不許別人吃鵝。這次他回來,要是不許我們吃蓮蓉餅、雙皮奶怎麼辦?我可是不怎麼喜歡他回來的,別說海中平了,范進怎麼樣啊?」

幾個書生搖搖頭,「他……算了吧。每天不是開酒樓,就是寫詞話,好久不曾見他的文章了。至於他南海案首那篇……文章是不錯的,但也就是不錯而已,跟那幾位比起來,可差了好大一截,解元是不用想的,也就是可以中舉而已。他最厲害的,就是跟凌制軍身邊辦事,可是現在海筆架要回來了,難道考官還敢放交情?真當海老大人是假的?你們不管怎麼不喜歡他,也得承認一點,這老爺子就是鎮鬼靈符,只要他在,就沒人敢徇私。」

這時,一陣大笑聲傳來,隨即就是奔跑的腳步聲。貢院附近向來嚴肅,何況主考就在裡面,誰也不敢喧嘩,這笑聲就顯得很突兀了。幾人望過去,卻見一個年輕書生,和一個周身短打的武夫說笑打鬧著跑過來,又從幾人身邊過去。方才正在批評范進的書生被那武夫輕輕碰了一下,只覺得一陣香氣飄過,忍不住道:「好香啊。」

「這是?哪個海鹽班的武生吧?樣子沒看清,不過看他那跑是有功夫的,多半就是吃這碗飯。真是的,養小倌兒怎麼非要跑到貢院門口來鬧,還是書生呢,真是不準備考了?」

另一個書生道:「那個書生……好像是范進?他不讀書,還跑來這邊陪小倌兒?」

被議論的兩人,此時已經跑出一段路,跑過貢院,再往前就是一條較為僻靜的衚衕。跑在前頭的林海珊停下腳步,將一個錢袋在手裡拋起又接住。

「這書生說你壞話,我就該讓手下用麻袋套他打一頓,只拿他個錢包,太便宜他了。我說,你風評不怎麼樣啊,大家都在說你不中。你怎麼也是南海案首,怎麼可能不中的?」

范進靠在牆邊,搖著摺扇道:「這些人你理他幹什麼,打不過來。說到底還不都是故意放空氣,想讓人知道我學問不行,文章稀鬆,能中舉全靠制軍面子。現在海瑞回來,誰也不敢放交情,我這舉人就沒把握。這種話沒什麼依據,純粹是憑空捏造,但是一旦形成輿論壓力呢,就有可能倒逼考官,讓他們在錄我的時候要加小心,本來想錄的也不敢了。」

「海瑞……這麼厲害啊?我原本只知道他是清官,不想還能壞你功名?」

「他們這麼說而已,海瑞能從舉人做到總憲,放眼國朝不做第二人想,哪裡會真的一根筋?他當初是罵過皇帝,那是因為他認為皇帝太不像話,忍無可忍。這個人其實很聰明的。我聽凌制軍說過,他到了南京之後,發現南京的官田因為稅重沒人種,老百姓都去種民田。甚至還勾結了胥吏,把官田改成民田,那些沒改的,就成了荒田。他老人家上任之後,就修改黃白冊頁,把江寧官田全部改成民田,這樣那些荒地也就有人可以種了。你想想,他這麼一個人,又哪裡會當真不通情理?」

「哦……是這樣啊,那你就無所謂了。不過陳子翁的孫子,還有那個張什麼鹿的怎麼辦?他們可全要靠你幫手才有可能中試,海瑞一來,不是都沒希望了?」

「海筆架再怎麼厲害,他也對抗不了一個城的人。你要知道,那些學官苦了三年,就等著放一任考差賺銀子,還有下面那些胥吏,有的全指望差事還債。這個時候他真的跳出來阻礙什麼,就是公敵。這裡是他的家鄉,在家鄉成為公敵,日子不會好過。他不會缺乏變通,肯定不會把事情鬧僵掉。以他的為人,向來不喜歡以官威壓人,又怎麼會把自己回來的消息鬧的這麼大?無非即使傳個話過來,我海瑞要回鄉了,所有人想要搞鬼可以,但是不要太過分,否則我不會答應。」

林海珊點頭道:「原來是這樣,那就沒什麼事了。」

「本來就沒什麼事。他們編排我的謊話,就是為了壞我功名,究其根本,則是因為一條鞭法。而海瑞當年在南京,可是搞過一條鞭的,你說他會不會真看我不順眼?」

說著話范進舉目看向遠方,背靠磚牆,深吸了一口氣。「那些胥吏原本認為今年制軍去肇慶了,自己就可以多搞幾文。不想留我在這,就是個監督,現在海瑞又回來了。誰想要中飽,都要掂掂自己分量,萬一被這老爺子碰一下,自己頂不頂的住。他雖然跟張江陵不對,但是他這次回鄉,卻是幫了江陵的大忙,也省了我不少事。不過你可要抓緊離開,萬一被海瑞知道你在城裡……那可是很危險的。」

林海珊點頭道:「我知道這老頭不好惹,他來我避,今晚上就走。所以這個白天,你歸我了!聽說廣州有個菠蘿廟,裡面供著個黑面孔夷人做海神,可著大明就這麼一所廟裡供這樣的黑面神,帶我去看看!」她又轉頭看看貢院方向,大眼睛來迴轉動:「那貢院平時沒人的對吧?要不要等考完了我們跳進去,做一次?會不會生個狀元出來?」

「也可能是直接被雷劈死啊!廣州的別想了,將來等我放了官,我們去衙門裡做好了。至於現在,我們先去看黑面神!」

兩人說笑著向碼頭走去,范進心裡很清楚。自羅山半年下來,身份上固然還是白身,但是心態上,卻不會再把自己當百姓看。既見過殺伐,又與總督這一層級的人朝夕相對,還被安排著當了模擬知州。有了這樣的經歷,再讓他像一個書生那樣思考問題,其實也是強人所難。

因為一條鞭法的原因,廣州城內胥吏有不少人對自己恨之入骨。過去先是凌雲翼在城裡坐鎮,接著又有羅山大戰這頂大帽子在,誰對自己下手代價就可能是丟掉性命,是以沒人敢輕舉妄動。現在凌雲翼終於駐節肇慶,且海瑞回鄉,於凌雲翼的權威亦是個不小制衡。

這種局面變化讓這些人看到了一線希望,搞出這些把戲在科舉上為難自己一番,亦算是出自己一口惡氣。他如果想要反擊,也並非沒有機會,但是……太浪費精力。

為了小丑的把戲,何必耽誤自己的時間?與薩世忠相談之後,相信錦衣衛的力量,足以能把這些傷害降低到最小。華表石那一鑿一刻的勒石記功,才是自己最有效的武器,一擊之下,任是魑魅魍魎全都要化為齏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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