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立足

烏雲密布,星月無光,一品香的賬房內,算盤珠子劈啪做響。梁盼弟算賬是把好手,一手撥拉算盤一手寫帳,流暢自如。

范進眼前放著一隻熱氣騰騰的火鍋,胡大姐在一邊為他斟酒。不管他怎麼要求,胡大姐都堅持要伺候著他喝酒,勉強不得。看的出,少女並不以這種侍奉為苦,反倒是樂在其中,或許這種侍奉能讓她體會到為人妻子的滋味,也因為這一點樂此不疲。

「進仔啊,這酒樓一天的流水,足頂我過去賣一個月狗肉,這下真要發達了。只要再干幾年,我們就可以開分店,接著把酒樓開遍廣州!」

梁盼弟自信滿滿地說著,將帳本遞到范進面前,范進卻搖搖頭,只示意她坐下。「帳不能這麼算,這是剛開始,又有制軍的面子撐著,官府的宴席都在我們這裡開,當然賬目好看。等以後做久了,就會面臨一個瓶頸期,能闖過去最好,闖不過去,可能就會漸漸衰落,最後淪落為二三流的小酒鋪。」

「不會的,有進哥兒你在,怎麼也不會的。」胡大姐揮著手道:「進哥這麼聰明,這酒樓肯定可以做好,肯定能發大財!就算不考功名也不要緊。」

「話不是這麼說,不考功名,這酒樓將來做大了就會有麻煩。咱們廣東很多舉人知道考不上進士,就去做生意,可是你要他是秀才時就去做,他肯定不同意。就是因為沒有功名護身,這舉人也不當用。」

梁盼弟問道:「進仔,你這麼聰明,當初在家鄉為什麼不說?何必受了這麼久的窮?」

「不是不說,是說也沒用的。」范進看看胡大姐,「辛苦你了,跟我吃了這麼久的苦,這杯酒我該敬你。來再吃口菜。按說早該讓你過好日子,可是辦不到。想發財不是有腦子就行的,首先要有的是機遇,其次是靠山。比如我在范庄時,哪來的本錢開店?就算全村湊了本錢,沒有靠山店又怎麼維持的住?衙役、潑皮、行會,哪一路神仙應酬不到,生意都沒法做。一層層皮剝下來,最後還能剩多少,就是個問題了。我能在西關立足,是因為我給他們修了書院,大家互相幫襯。可是我在范庄時,哪裡能給人修書院?這裡有多排外你們最清楚,到時候我們的酒樓沒法開在西關,就只好開在下關了。」

下關距離西關咫尺之隔,芙蓉涌水道同樣便捷。不過那裡是專門走屎艇的,把城裡的糞便運往四鄉發賣,是廣州城外有名的貧民區之一。聽到下關的名字,兩個女人就都皺起眉頭,下意識地用手扇著鼻子。

胡大姐道:「我不怕辛苦的,庄稼人本來就該是受苦的。我願意幫進哥種地,我現在有時做夢都會夢到在地里幫大嬸幹活,回到家裡,和進哥說說話……」

梁盼弟咳嗽一聲,「是啊,你過去幫他種地,現在他來你身上種地,這也是一報還一報。」

雖然已經從女孩變成女人,但終究不比梁盼弟這種在市井摔打過的,說起葷話面不改色,胡大姐的臉漲的通紅,低著頭不說話。梁盼弟又朝范進道:「今年過年……不回去?」

「是啊,多半是回不去了。光是現在啊,定酒席的單子就這麼多,我們現在又沒有自己的廚師,全靠三姐你一個人是不行的,我也要幫手,所以走不開。不過我想趁這幾天抽空回家一趟拜見母親,待一兩天便回來。我現在有腳力么,幾十里地很快的,不當回事。也想看看,村裡是不是也用上了煙囪煤爐,沒用上的,就都讓他們用上。」

「是該回去,也該多住幾天。這裡的事情你不用管,萬事有我就好了。不就是幾桌酒席么,我辛苦點,都能忙的過來。」

略微沉默片刻,梁盼弟咳嗽一聲,「進仔……今天,潘小姐的丫鬟又找你來了是吧?她問了不少關於你的事,肯定是幫著自己家小姐問的。還偷著給你送東西不是?梁家小姐把你寫的書都買了,幼學瓊林,羅朱情史,連你剛出的一本俠義金鏢都買了。你說她一個姑娘家,看那飛檐走壁的故事幹什麼,還不是沖你的人?這幾個小姐,你看中哪個?」

胡大姐的精神也緊張起來,期期艾艾道:「進哥兒……你是要成親?是不是應該先問過大嬸……」

梁盼弟道:「問不問也是一樣,十八鋪做生意你當那麼容易?每年灰頭土臉的商人不知有多少,如果不敷衍好他們,信不信晚上就有人來這裡放火?這三位員外家財萬貫,馬馬虎虎也算配的上進仔了。要說漂亮呢,潘家小姐模樣好,人家叫她賽貴妃的。可是梁家小姐賢良淑德,性子上更溫柔,其實葉家也不錯啊,那小姐聽說在家幫著葉老爺做生意,是有名的女中丈夫,娶了她,我就可以歇歇了。」

胡大姐緊張的看著范進,生怕他真的要娶其中某個女子為妻。即便早知道這樣的事肯定會發生,但是當真正發生時,少女純潔的心依舊感到無比酸痛,彷彿自己最為珍貴的寶貝即將被人奪走。眼淚在眼眶裡打滾,眼睛越來越紅。

范進喝了口酒,搖頭道:

「如果我想在十八鋪扯旗,即便是有制軍手書牌匾,這生意也做不長久,用不了一個月就要被人砸掉。可是現在不同,我只是做一家酒樓而已,不會犯其他人的地盤,大家也就犯不上跟我翻臉,你好我好大家好,日子才有的過,這個道理幾位員外都懂得。何況商人地位總歸有限,要想獲得社會上的認可和官府交往中的對等地位,必須要讀書做官。像潘柏齡,他就想要自己家出個進士光耀門楣,所以想要我做他女婿,將來好幫著他兒孫於科舉上得第。葉廣漢家裡差一些,幾個子侄做生意不行,讀書也差,女兒再厲害又不能出來撐場,他已經絕望了。讓我做女婿,歸根到底,還是要給他家裡壯門面,這幾家的家格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做小肯定是不會的,做大的……我又不想答應。所以你們兩個不用擔心,短時間內,是不會有女人進門跟你們爭相公的。」

梁盼弟道:「你當真不動心?那幾個小姐啊,個個如花似玉,比我年輕,比大姐漂亮。她們的爹是怎麼想的我不知道,她們怎麼想的我可是知道的,只要你勾勾手指,三更相見後花園也不是難事。」

「三更相見後花園她們倒是想,我哪有那個時間和心思。我現在還不夠忙么,又要研究菜譜,又要寫東西,還要教那些盲女唱曲,還要寫書。一條鞭法已經開始試行,光這一件事就足夠頭大,每天講法講的口乾,哪還敢竊玉偷香。再說三位員外手下可是有護院打手的,我估計我上床時很容易,等到想走的時候,就會被人家的護院堵個正著,不許下婚事,怕是別想走。你們想想,我的正室只有一個,給了這個就得罪另外兩個,索性就都不要了,落個清凈。」

胡大姐兒聽了歡喜道:「我就知道進哥兒不會隨便去和她們來往的,只有我們三個不也是很好么?可是……如果三位員外要把自己家的女兒送來,給進哥兒做小怎麼辦?」

范進笑道:「怎麼可能?人家三位都是大員外,雖然功名是差了些,可是好歹也捐個內閣中書頭銜,不是白身。就算是要挑書生做女婿,也是他們挑人,不是人家挑他們,怎麼會把女兒給我做小?」

胡大姐哼了一聲,「怎麼不可能?進哥兒這麼好的才學,而且也有很多錢,用不了多久,就會比他們都有錢,要他們的女兒當小妾,也是應該的。」

「那你是希望他們把女兒送我做小,還是不希望啊?」

胡大姐兒想了好一陣,尷尬道:「我也不知道啊。當然我不希望有人來分走進哥兒,可是一想到他們居然看不起進哥兒,我又不高興。」

「傻瓜。」

范進笑著攬住大姐兒,將她抱到懷裡,大姐兒順從地閉上眼睛,任他摸索。

「制軍為了推行一條鞭法,暫時不去肇慶,依舊駐節廣州,對於這事的重視程度不問可知了。這一條鞭法,是我建議推行的,現在真的開始搞,我這個幕僚當然要衝在最前面。而羅山那邊,也不能放鬆。殷正茂打南澳雖然是贏了,但死傷慘重,面子上很難看。如果不是有那十幾瓮金珠兜底,就簡直成了敗戰。羅山是制軍陞官以後的第一仗,不能打成南澳那樣。不但要贏,還要贏的漂亮,這就得下面的人用心籌劃。軍務政務,哪個工作也不能放鬆。你說說看,我哪還有時間去做那些。」

胡大姐道:「那他們會不會來燒房子?房子被燒了沒關係,可是進哥在啊……」

「不會的,大家是做生意,不是做潑皮,不會因為我不肯做他家女婿就殺人放火的。我在這裡做生意,也給他們發財的門路,你好我好大家好,他們不會不知輕重的。再說西關這裡再厲害,也是群商人,他們保守,同時也缺乏打開上層的路子。現在有了這座橋,他們就可以聯繫上制軍,保護還保護不過來,哪裡會放火。」

梁盼弟道:「要說搞一條鞭那些,倒是正事,可是你怎麼不大去衙門,不是出去講法,就是在酒樓里待客?制軍新在高升,大家都去拜碼頭,拉關係攀交情,你倒好,往來的比過去倒少了。」

「正因為去的人多,我才不好總去。以前在斗,現在一樣在斗,咱們大明有一些人,跟外面人搶東西是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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