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託付

院外的喧囂,沖不破那不高的圍牆,胡大姐兒聽著外面的動靜,很有些擔心地看著范進:「進哥兒,洪總甲他會不會有事?」

「當然會有事了,年歲本來就很大,又遇到這種打擊,中風癱瘓是很常見的事。不要看他平素在鄉里一副橫行霸道的模樣,其實也不過是個鄉下老朽,這麼大的壓力,怎麼扛得住。表面上他要強硬,為的是給小輩們信心,可是自己其實也是沒把握的,只是苦撐,就像是一張弓強要拉滿,最後的結果自然是弓斷弦崩。這是他應有的報應,不用你為他擔心什麼。另外記得一件事,他再也不是總甲,金沙鄉的新總甲是長旺伯。將來長旺伯如果把差派到你家頭上,就報我的名字。」

「我不用報進哥兒的名字,長旺伯也不會派我家的差,村子裡的人都說我是進哥兒的……他對我家可好了。」胡大姐兒不好意思把小媳婦三字說出來,但是話里的意思已經很明了。

試探性地拉住范進的手,見他沒有把自己揮開,於是就握的更緊了,將頭輕輕靠在范進肩頭,拚命地將自己想成身邊男子的妻子,這便是這個小女人最大的幸福。外面哭天搶地的喊爺爺,小院里,少女的心花怒放,也顧不上再關心某個老者的死活。

洪家兩個孫子在外面連喊帶叫,鬧了好一陣,才漸漸沒了聲音,大概是扶著洪承恩去找郎中。范進心裡盤算著,洪家之前由於洪承恩強勢,喜歡大權獨攬,族裡如果有能威脅到他地位的,多半先被洪承恩施展手腕給收拾掉。

這樣的好處當然是洪家可以保持一個聲音,洪承恩的權威可以得到維護,壞處就是一旦洪承恩突然倒了,族內權力不容易平穩過渡,更沒有一個夠分量的人出來撐場面。眼下正是洪家內外交困的當口,又失去了這麼個有能的族長,即使范進放他們一馬,洪家怕也是要元氣大傷,數十年里別打算恢複元氣。

范進相信,長旺伯不會辜負自己的希望,肯定有辦法趁病要命,讓洪家從此一蹶不振,再不能恢複氣力。斬草除根,趁火打劫這些生存智慧不需要教授,早已經是這些族長村老的必備技能。

既然兩下結了仇,范進自然希望把敵人打得失去反抗能力,一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就得假手於宗族村老的力量來完成。昔日洪家加諸於其他各姓身上的手段,只要照樣在他身上使一遍,就足以讓洪家從此衰敗下去。

曾經的頭號頑敵,眼下看來,也不過是螻蟻般可笑。范進不由在心裡再次發了句感慨:蛟龍只有入海,才能興雲布雨,困在沙灘上,縱有千般手段也是無用。洪家是死是活已經不礙大局,現在要考慮的就是,這具屍體上的肉又該怎麼分配。

作為查出這件事的告發人,又有巡撫衙門的虎皮,衙門裡肯定要跟范進分潤,除去這一部分,就是洪家交上來的利益也頗為可觀。即使有些好處范進自己用不上,但是送給別人,就是件很不錯的禮物。胡大姐兒忙碌著在廚房裡做飯,范進看著她的窈窕背影問道:

「洪家那三個店面,我也沒去看過,大姐兒你看過沒有?如果有你喜歡的,我就送你一間。」

胡大姐兒並不會烹制什麼精美菜肴,但是手腳很麻利,做家常菜速度很快,她一邊忙碌著一邊說道:「我不要。那是人家送給進哥兒的,我不能拿。」

「什麼你的我的,只要你想要,說來就送你一處好了。」

她手上的動作放慢了些,猶豫片刻,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問道:「真……真的可以?會不會讓大嬸或是村裡的長輩不高興?」

「我娘不會不高興的,至於村裡人……他們高興與否,也跟我沒關係。你想要哪個?」

「我知道洪家在靠近城門那裡,有間小雜貨鋪,我想把它送給弟弟,進哥兒也知道,我兄弟一向散漫,便是阿爹教訓,他也多半不肯聽。總這麼下去,將來就不知道會怎麼樣,我想有個事業管著他,或許就能學好。我知道這要求過苛了些,進哥兒別生氣,就當我跟你說個笑話好了。」

范進道:「一間雜貨鋪么?這不算什麼難事,我再送他十兩銀子做個本錢,用來支應店面好了。不過你也對他把話說明白,我只幫他這一次,如果以後他再惹了什麼亂子要你這個姐姐救命,我是不會每次都管他的。」

「進哥兒……你說真的?你真願意送間鋪子給小弟?」胡大姐兒轉過身來,臉上滿是歡喜,隨即又想起什麼,怯生生問道:「那黑寡婦……我是說三姐,她有沒有的?」

范進搖搖頭,胡大姐兒臉上笑容更盛,連帶炒菜的速度都比方才更快。范進心裡暗道:三姐將來要做大生意,這間小鋪子她要來又有什麼用?

胡大姐兒的心情,明顯因為范進給出的答案而變得大好,炒了幾個菜,又到門外小鋪子里打了半斤酒回來,與范進面前放了杯子,手拿著壺向杯里添酒。

范進招呼著她一起坐下吃,她搖頭道:「我……我該伺候進哥兒的,在家裡阿爹也不許我上桌吃飯,等進哥兒吃完我再吃。」她的臉微微泛起紅暈,低下頭道:「阿爹今晚多半還要住在客棧里,後娘也不大管我的事,我可以說……我住在三姐那,他們不會去三姐那裡問。我住在這裡,也沒有關係。」

「跟我在一起,就不要有那麼多講究,就算你將來過了門,也和我平起平坐,不用伺候我,我又不是沒手沒腳。來,坐下吃飯。吃完飯,你最好回去,我不是不歡迎你留下,而是我們畢竟沒有名分,你留下這……不大好,怎麼也該去跟大伯說這個好消息,再說你後娘如果說了閑話,事情就不大方便。回頭還要辛苦大伯,跑一趟村裡,跟娘還有族長說一下這件事,族長得進趟城,給二尹磕頭,再去佛山見我恩師。做糧長以後少不了要和六房打交道,我得帶著他到各房裡轉一圈,鋪一條路出來。」

有些失望的胡大姐兒,隨即又擠出了笑容,拿著酒壺站在范進身邊,任范進怎麼說,也不肯坐下。在她看來,能夠一直伺候在進哥兒身邊,看著他吃菜喝酒,比自己吃下去還要歡喜。至於平起平坐,那是大婦才有的待遇,她不能僭越。

院門再次被敲響,一個熟悉的大嗓門響起來:「進哥兒!大姐兒!快開門啊!這等大好事怎麼也不派人給大伯送個消息,讓大伯來為你賀一賀,得虧是衙門裡相善的老爹與我通了消息,我才知道進哥兒做了這麼一件威風的事。」

院門開處,幾日在外面東躲西藏的胡屠戶一手提了火肉另一手提了瓶酒,晃蕩著身子走進院里。見了范進眼前的酒菜,就朝自家女兒道:「你這丫頭忒不曉事,如今進哥兒已是中丞老爺身邊的人,怎還能吃這粗劣飲食?若是讓那幕中同僚看見,還不笑掉了大牙?眼下再去大酒樓也是來不及,快到附近的酒家揀上好的菜要上幾個,阿爹給進哥兒好好賀一賀!」

說著話,把把酒與肉都放在石桌上,又挑起大指道:「進哥兒,你的事我都聽說了。洪總甲那麼一個遮奢人物,這次都被你制的服帖,怕不是要拿出幾百兩銀子買他身家性命不可,這下你便是發了一筆橫財。當日大伯就說,咱們小范庄風水好,合當出個人傑,而且這人傑必應在進哥兒頭上,今日一見果然不假。來來,大伯陪你喝幾杯,好好高興一番。大姐兒,你怎麼還像個木頭似的,快去買菜啊。這丫頭,長這麼大還是這般笨,將來可怎麼當人娘子。」

胡大姐兒站在那裡不動,眼睛只看著范進,范進將了塊銀子給她,點頭道:「按大伯說的,只揀好的要,如果錢不夠就先欠著,我回頭給他補上。」

等胡大姐兒出去,胡屠戶端詳著女兒的背影,搖頭道:「我這傻丫頭啊,命苦。不上十歲就沒了娘,我這做爹的,只好既當爹又當娘,將她拉扯到今天。論模樣在咱小范庄,那便是第一流的人物,就是在省城裡,一樣有不少老爹看著好。如果不是為了讓她幫襯進哥兒的運道,如今怕不是早做了哪一家的夫人,穿金戴銀使奴喚婢,哪還用的著自己去買菜。」

范進笑了笑,沒接胡屠戶的話,只敬了他一杯酒,「大伯,您也是場面上的人,說話就不必盤馬彎弓。大姐眼下不在這,有什麼話咱們說在明處,彼此談話也爽利些。」

胡屠戶笑了幾聲,又看了范進一陣,將一杯酒一口喝下去。「進仔,我總覺得你變了。說來我雖然不姓范,卻也是范庄老戶,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小時候是個忠厚後生,像你阿爹一樣,老實本分,不怎麼愛說話。長大一些念書,也不怎麼喜歡與人交談,為人處世也極忠厚。可這兩年,你變的有些讓大伯看不透,你身上有些東西,跟過去不一樣。」

「大伯,人總是會變的,這個世道如果不讓自己變的強一些,不是等著被人吃掉么?就像洪家,我今天吃掉他,看上去很威風。可是倒退幾年,他們要吃掉我們范家的時候,那嘴臉也沒見好看到哪裡去。總歸是要麼吃人要麼被吃,殺豬總比被殺好。」

「不錯,這話不錯。不愧是念書的人,總能講出些道理,比你大伯要強的多。我是個粗人,不認識幾個字,也沒那麼多心機,跟你們讀書人動腦筋,一定是自己吃虧。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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