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天使與魔鬼

梁盼弟的家也如這處貧民區一樣,簡陋且寒酸,但是收拾的極是整潔,看的出,女主人是個勤快能幹的好手。她一進門,就忙著去燒水,范進則與胡大姐兒在房間里等。

見胡大姐兒閃爍著眼神不肯與自己對視更不肯說話,范進皺皺眉頭,「怎麼?這事與我有關?還是說我得罪你了,來找三姐告狀的?」

「沒……沒有。」胡大姐兒連忙解釋著,一碰到范進的目光,又連忙把眼神轉向別處。「進哥兒沒有得罪我,我只是覺得……覺得不該再麻煩你了。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忙,如果再讓你幫忙,就不應該。可是這次的事情實在太急……我也是沒辦法,所以來找三姐想辦法,沒想到進哥兒和三姐一起回來了。我真不是有意在這等什麼,如果……如果不方便,我可以先走,等回頭再來。」

看她那副彷彿做了錯事擔心責罰的樣子,范進的心頭莫名一軟,手中的摺扇輕輕在她肩頭一打。「什麼時候開始,你跟我這麼生分了?有什麼事能對三姐說不能對我說,這沒有道理啊,難不成你看中了關清,想讓三姐給你說媒?」

「才不是!」胡大姐兒連忙的否認,抬頭間卻正與范進對視,見他面帶笑容看著自己的樣子,才曉得是上了當。她的臉瞬間羞的通紅,過了半晌才嘟囔道:「實在是……是沒有臉見進哥兒講話。上次的五十兩還沒有個說法,這次卻又要用銀子,我實在是……實在是張不開口。」

范進柔聲道:「銀子?這有什麼張不開口的,你進哥兒現在不比過去,在城裡可以賺錢的。當初我窮的時候,你幫了我這麼多,現在我可以賺銀子,幫幫你不是應該的么?說說看,到底什麼事用銀子,又要用多少。」

見他的態度很誠懇,胡大姐兒的心裡莫名一甜。她本就是一個容易於滿足的女子,認定范進是天上的神仙,自己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之後,這顆心本已經枯萎若死,可聽到這三兩句好話,便重又恢複了活力。本已經斷去的念想,漸漸復甦,偷眼看范進的當口,心就又跳的格外厲害,氣也喘得分外急。

「是……是阿爹,被鄉里派了採辦役,要爹去東莞採辦香料,說是皇帝爺爺要用。你是知道的,這種差派到誰頭上,誰就一定會傾家蕩產。爹託了好多人出來說話,可是就沒人肯通融,最後衙門裡說,要先送十兩銀子進去疏通關係,才肯談接下來的事。可是十兩啊……前面進哥給的五十兩,爹還要預備著還給張家,不能動一文。為了弟弟的事,已經把能借的錢都借遍了,現在拼了命,也不過湊出二兩。我只好向三姐來想想辦法,看看三姐能不能幫我了。」

「十兩銀子是小事,不用三姐出面,我就可以拿給你。但是……事不能這麼辦。」

范進這麼一說,胡大姐兒的臉色又有些發白,手指用力地絞在一起,緊低著頭道:「我知道……不該找進哥兒開口的,五十兩已經很多了,哪裡還能再借。再說阿爹平時對進哥兒也不恭敬,可是……可是他畢竟是我爹。就當我朝進哥兒借,將來當牛做馬,我也會還給進哥兒的。」

「不是銀子的事,而是事情不能這麼個辦法。我記得去年前年的採辦役,都是直接派下來的銀子,這回居然改成了派力差,這裡面有蹊蹺。衙門好比無底洞,你扔多少銀子進去,也不會聽到半點動靜。十兩隻是個開始,如果將來它再要,又該怎麼辦?更有甚者,如果衙門裡的人故意設局,在胡老爹送銀子的時候抓人,拿住他打點關節的證據,不等於是把刀把子遞到人家手裡,想怎麼斬我們,就怎麼斬我們?」

胡大姐兒被范進說的心裡陣陣發毛,臉色連變幾變,「不……不會那樣吧?人們不是說,衙役只要拿到了錢,就不會為難人么?」

「十兩銀子,這是獅子大開口,你想想看,就算沒有你弟弟的事,你家裡又哪裡去拿十兩?衙役要錢不假,但都會量力而行,故意提一個你根本沒法達到的數字,其用心自然不只是要錢,而是挖坑。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這個坑要對付的人:是我。」

胡大姐兒越聽越是迷糊,本以為是自己家倒霉,攤上了採辦役,可是聽范進說來,這竟是一個陷阱。出於對父親以及范進的關心,她連忙問道:「他們……他們要怎麼對付進哥兒?又是誰這麼壞,設這種陷阱來害人?」

「還能有誰?當然是咱們的洪總甲了。老東西,我本來想將來收拾他,沒想到他自己主動挑釁送死,那就別怪我對他不客氣!」

梁盼弟這時也回到了屋裡招呼大姐兒,聽到這事,初時只想著拿銀子,但是聽到范進說是針對他的陰謀,便也感覺很是不解。她想不通,針對胡屠戶的陰謀,又怎麼會和范進產生關係。

兩個女人都以關切的目光看過來,范進也就拿扇子在桌上比畫著,講著自己的看法。

大明朝的稅收如果只看紙面數據,並不算高到離譜,至少對百姓來說,交夠租之後的盈餘,絕對可以過活。但是基層百姓掙扎求生的事實,又與紙面上的計算相矛盾。大批百姓寧可賣身為奴投靠舉人、進士,其所承擔的地租,往往比官府地租更高。這當然不是那些百姓自身的智力缺陷,而是他們要躲避的其實並不是稅,而是役。比起稅來,役才是真正能讓一個殷實人家一夜破產的罪魁禍首。

像是之前在金沙鄉征的夫子,這次的採辦役,無一例外,都在賦役的範圍之內。東莞、香山一帶,以出產香料聞名,香山以香料而得名為縣,東莞寮步的香市與廣州的花市、羅浮的葯市、合浦的珠市並稱「廣東四大市」,莞香也是廣州極重要的出口產品。

京城內廷以及王公貴胄的府邸,同樣離不開上好香料支應,每年的莞香採辦,都是廣東市舶司提舉太監一項重要工作。

從制度上,承擔莞香採購業務的都應是衙役,但大明立國時的制度影響,讓百姓和衙役之間的區分很是模糊。按洪武制,衙役本身也是役的一部分。沒有工食銀子,連口糧也要自備,每個縣的青壯年,輪流擔任該縣衙役。

這樣的制度當然推行不下去,到了眼下,衙役早就變成了父死子繼的世襲職位,可是衙役與百姓不分這條,卻被胥吏利用起來,成為了盤剝百姓的工具。

本來應該是衙役承擔的採買工作,被指派給百姓來完成,因為百姓既然可以當衙役,自然要承擔這個工作。被指派的個人,需要自己墊付資金到東莞採辦香料,再拿到衙門裡出公帳報銷。

從表面看,經手人似乎有了吃花帳的機會,是個肥差,可事實上能分到百姓手裡的,就註定不會是什麼好差使。

採辦的香料由衙門裡吏員負責檢查,是否合用沒有標準,全靠一言而決。被判定為不合格的香,朝廷當然不會付錢,直到如數採辦到合適香料之後才能結算。而這部分不合格品,既不能退回,甚至從衙門裡領出來都很困難。

當事人往來奔波,自己墊支本錢以及路費,還要應付著胥吏的盤剝以及不合格品的剋扣,中產之見一夕破產者比比皆是。所以這種力役在當下早就變成了比稅收更為致命的災難。胡屠戶被派到的,就是這種力役。

上次小范庄抗稅時范進普過基本稅法,老百姓也基本能搞明白,朝廷派役方針是有田者派銀役,無田者派力役。胡屠戶以殺豬為生,名下沒有田產,正符合無錢者派力役標準。莞香肯定要辦,工作有人要做,無非就是誰倒霉的問題,從程序上看,洪家搞胡屠戶搞的滴水不漏找不出瑕疵。

以往這種力役不管派到誰,都是選擇破財消災,自己出一筆錢,請衙役代役,以公對公也容易解決問題。可這回衙門裡獅子大開口,張口就要十兩銀子,這顯然就不正常。

范進琢磨著,「想來是胡老伯有了幾十兩銀子的事,不知怎麼的走漏了消息,讓衙門裡的人有了察覺。這些人見銀子如同蒼蠅見血,自然要斬上一刀。再加上洪家在衙門裡有人,里外勾結,就設了這麼個局,也不算奇怪。」

梁盼弟道:「那找薩世忠啊,他是錦衣衛,他爹是錦衣千戶,一句話的事情就可以辦。再不找我姐夫,跟他們講講斤頭,看看能不能少要幾個錢。」

范進搖搖頭,「事情怕是沒這麼簡單。薩家雖然是錦衣,但眼下緹騎行情大不如前,並不是事事都能干涉。再說莞香採辦的事,牽扯到提舉太監。能放到外面的太監,大多是簡在帝心的紅人,錦衣不想也不敢碰他們。他們名義上又是派胡老爹的差,沒有直接找我,我如果硬踩進去,反倒是腳步每站穩。洪家人就是吃准了這點下手,我一硬衝進去,他們就正好收網,捉我這條大魚。說不定提舉太監身邊,就有洪家的耳目,等著奏我的本。」

胡大姐兒不解道:「那他們怎麼會知道,進哥兒一定會出頭?」

梁盼弟哼了一聲,「二話不說就肯借你五十兩銀子,這怎麼看,你們的關係也不一般。只要你來求求他,他好意思不出頭?」

胡大姐兒被她說的面色微微一紅,低頭道:「那既然這樣,進哥兒……還是不要管了。我先送十兩銀子進去,看看他們有什麼話說。」

「能堵城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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