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畫影圖形

大明眼下已經形成文貴武賤的格局,武官即使坐到一品,也不如文官三四品含金量高。

衛所制由於制度嚴重不符合大明實際國情,各衛逃軍嚴重,廣東地區亦不例外。有些衛所實有兵力不足額軍一成,基本已經失去原有的職能。一支部隊不能履行職能,長官也就很難被人看的起,於是惡性循環,衛軍的地位就更低。即使是舉人,也可以役使衛軍為自己工作。

作為天子親軍而存在的錦衣衛,屬於這種大環境下少有的異類,雖然不敢招惹文官,但基本還可以維持住體面。

大明兩京十三省,設錦衣衛千戶所十四處,每一個千戶所統率本省錦衣校尉。因為錦衣無定員,名義為千戶,實際統帥人數則過萬數,加上只受統帥未曾列籍的力士軍余等等,三五萬人也不稀奇。

天子沖齡即位,首輔當國,且自嘉靖朝陸炳死後,錦衣勢力大不如前,當今緹帥劉守友,權勢大半被東廠所奪。但是在地方上,依舊是一支不可輕忽的勢力。

尤其錦衣官作為天子耳目,向來有單獨上本的權力,奏本不經通政使司,由錦衣衛所沿途轉交京城指揮使司,直奏君前,所奏內容外人無從得知。這種權力就像一口半在鞘外的利劍,讓誰也不敢輕易試其鋒芒。

再者錦衣衛於水旱碼頭都有影響,不管地位如何下降,該有的分潤總是會有,權弱而財力不衰。

廣東錦衣千戶薩保祖籍福建,其祖上于靖難時運糧入燕京立有大功,後隨鄭和出海西洋,七子出海五子殉職。靠著這份人命換來的功勞,掙回世襲罔替指揮僉事官銜,實授千戶,於廣東而言,亦是一支不可輕視之力。光是手裡拿捏的幾萬人的伙食錢糧,再加上碼頭上貨船孝敬,其富貴就不問可知。

薩世忠雖然是武人,卻喜讀書,頭上有個秀才的功名,就沒繼續應考。對於讀書人的尊敬,尤其是對於才子的尊敬,讓他對待范進的態度與那些張家僕役大為不同。

一路上問著范進的手臂是否受傷,又送了一瓶錦衣衛內部用的上好傷葯以做治療。等到馬車停住,添福掀起帘子時,他主動拉著范進的胳膊下車,把臂同游,如同莫逆。

錦衣武官不是清流,並不需要用貧困形象來裝點門面,再者此時大明的奢靡風氣,也影響著薩家人的衣食起居。宅邸修建的極大,院落重重,曲徑通幽,迎接薩世忠的丫鬟婢女里,既有漢人也有色目人,甚至還有幾個皮膚黝黑的洋夷。想想現在的時間,葡萄牙人差不多也在壕境生根發芽,有這些黑奴販賣也不為怪。

范進兩世為人,見過了後世高大宏偉建築,就連故宮都去過不知多少次,薩家宅子修的再如何闊氣,總是不至於讓他目迷五色。因此一路行來雖然讚不絕口,可是神情自若,彷彿對這一切並不在意。

薩世忠交遊的範圍很廣,文人才子見得多了。不管嘴上說的如何看淡名利,但是一進薩家,不是被這些建築的豪奢所吸引,就是盯著那些美婢不忍錯開眼睛。范進這種舉動在他看來,就覺得這是個氣質高潔,富貴不能動其心的真正君子,心裡敬佩之意更盛。

一路上兩人談論著書法,很是投契,薩世忠道:「我聽人說過,書畫一家。寫字好的人,丹青功夫不會差到哪去,從范兄這就是個極好的例子,咱們廣州城裡,要說論畫,我怕還沒人能與范兄比肩。尤其是那什麼……鉛筆畫,對就是這個名字,鉛筆。這種筆小弟都是第一次見,彷彿婦人的眉筆,卻又有不同,用這筆做畫,比起毛筆來更難,范兄這鉛筆畫的本事,不知師從於哪位大家?」

「叫薩兄笑話了,鉛筆製法是小弟當初從一本古書上讀來的,那古書年深日久,名目已無從得知,上面記載了鉛筆製法,小弟也是效法古人,照樣製作而已。至於這畫工,純粹是自己誤打誤撞而來,登不得大雅之堂。」

「不不,范兄此言差也。家父對鉛筆畫極有興緻,等你們見面之後相談,就知道他老人家的用心。按他老人家說,這鉛筆作用很大,一定要妥善應用。只不知,這鉛筆製法,范兄可否見告?」

「這不難,回頭我寫張單子,具體開列出做法就是。」

兩人說著話,已經來到上房,僕人通傳之後便有請字,等到進了房間,正中太師椅上,一個五十幾歲的老人大馬金刀的坐著。與薩世忠一樣,這個老人的相貌威猛,且帶有明顯的色目人特徵,不問可知,自然是此宅主人薩保。

這位錦衣緹騎的首領,對於范進如同他的兒子一樣客氣,一見面就連連道歉請求原諒。

「范公子,這話說來是不好意思,世忠跟你撒了個謊,是我想見你,而不是家裡來了什麼客人。可是眼下邀范公子的人很多,如果不說這麼個謊話,你怕是無暇分身,我這也是不得已的拙計,公子千萬別見怪。」

「護軍您客氣了,您但凡有招,學生也不敢不來,何況薩兄剛剛幫了解了圍,於公於私,學生都沒有不來的道理,更提不到見怪。」

薩保問起幫了什麼忙,等聽完薩世忠轉述,他搖頭道:「張老先生是個仁厚長者,可惜到了下面就不成話。張師陸自己就很荒唐,門下就更不檢點,什麼旌表節婦,多半是向壁虛構,連張老先生自己也未必知道這件事。至於那宅子的事,不過就是幾個管家搞的鬼,訛詐書生就更是罪無可恕。世忠回頭你去和張師陸說一句,誰如果膽敢訛詐書生,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范公子,我今天請你來,實是要借你這支大筆,辦一件很棘手的事。」

「但不知護軍有何吩咐?」

「吩咐不敢當,實在是求公子幫忙,公子丹青畫藝,廣州不做第二人想。尤其那鉛筆畫,畫中人物,如同復生,簡直是神仙般的本事。今天老朽就是在這上,有個不情之請,先要請問一句,假設這當事人不在面前,范公子能不能畫的成?」

范進略一思忖,「人若不在眼前,就得有人跟我詳細描述該畫成什麼樣子,那確實只能用鉛筆。因為人說我聽,必有出入,隨時修改用毛筆很不方便。」

「對對,我說鉛筆方便,這就是原因之一,易於修改,省很多手腳。敘述之人倒是有,也能說的清楚,就是不知道畫出來的樣子如何?」

范進道:「這話學生不敢說滿,終究是旁人轉陳,不得親見,不敢說一定像的。之前學生為木商李老爺家未出閨閣的千金畫像,也是不得見人,只能靠著描述來畫,李老爺抬舉,說是足有八分相似,我想這是過獎的話,能有六分相似已屬不易。」

薩保道:「那畫我看過,說是八分並不是過獎,實在是恰如其分,只是把他的女兒畫的有些美了。若是用來說親騙女婿,畫美一些倒也無妨,但是我這事要畫的盡量相似,不要過美也不要過丑,只要恰倒好處。」

范進點點頭,「這也不是不能,就是得費點功夫。學生也不敢保,就一定是那本人樣子。」

「這是一定的,就算是請宮裡的畫師來,也不敢說一定如本人相貌,這一點老夫也明白。只求盡量相似,別像衙門裡畫影圖形那般就好。另外還有個不情之情,也是范公子海量包涵。這畫像之事務必保密,公子既不能問所畫的是誰,出府之後,也不能對其他人說起,你畫過誰。總等到事情辦完,才能把話說出去。」

范進略一思忖,「按護軍吩咐,學生為求守口如瓶就得推掉今後的飲宴酬酢,否則酒席之間,難免失語,哪怕學生可以切守機密,瓜田李下也需避嫌。若是時辰不長倒好安排,但是曠日持久,學生的三餐一宿,卻還要費些周章。」

「范公子這話說的是,畢竟公子眼下以賣畫維生,若是長久不露面名氣一散,生計就成問題。本官不是不近人情之人,有些話只好提前說了。公子府試小挫,但年紀尚輕,總不能就此放棄功名,一心書畫。府試之後另有大收試,公子只以閉門讀書為由謝客,眾位老爺也不好相強。我在這向公子說一句不該我說的話,范公子得中南海案首,必是滿腹經綸,大收試只要下場,就沒有不中的道理。所以文章上固然不能荒廢,卻也不必太過辛勞。只要安心做畫,前程不必擔心。至於開支使費,我也不會讓公子為難。世忠,你去把范先生的潤筆取來。」

等到兒子出去,薩保沉吟片刻,又道:「另有一事,索性也一發透個關節給范公子吧。你有個朋友之前跟牙行打過交道採辦軍食是不是?你跟她說一聲,讓她近日不要離開廣州,接下來有很大一筆軍食生意要她去辦,張家的軍糧生意,做不久了。」

由於南海縣的折銀法大獲成功,廣州各縣不得不效法南海,也搞以銀代役。銀兩收上來許多,接下來的以銀購糧就成了極要緊的缺分。原本范進與梁盼弟負責南海縣購糧差事,隨著侯守用的調離,自然也就歸了他人。

張、魏等幾家廣州本地士紳人家,各自出了一部分股本,承攬了軍糧採購到運輸的工作。比起范進只能靠著空封套賒欠購糧,這些大戶人家頗有家私,自己家裡又有存米,做起這生意來確實更方便也更合適。

這些人家與衙門裡都有關係,做事比范進方便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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