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白衣禍世 第一章 花燈夜一錢買孤魂

謝憐是生生驚醒過來的。

他驚出了一身冷汗, 猛地坐起來, 一把捂住了臉。

驚醒的原因是一個夢。夢裡,他的父王母后懸樑自盡了, 他看到了, 卻無喜無悲, 無淚可流,木然地準備給自己也準備了一條白綾, 剛把頭伸了進去, 就看到下面有個戴著悲喜面的白衣人沖他冷笑,心裡一驚, 繩圈收緊, 陣陣窒息感襲來, 他便醒了。

窗外天光已白,外面傳來一個聲音:「殿下!你醒了嗎?」

謝憐隨口道:「醒了!」

劇烈地喘息了好一陣,他才發現自己原來並不是在榻上,身下是地上的一張草席。雖然墊了許多稻草, 柔軟異常, 但對他來說還是不怎麼舒適, 至今他仍習慣不了這種簡陋的床具。這裡也不是客棧宮殿,而是一間破敗的太子廟,他躺的地方,就是已經被砸爛後搬空了的後殿。

方才出聲喊他的是風信,一大早出去帶回了吃食,還在外面催促他出去用餐。謝憐應了, 爬起身來。

夢中那窒息感過分逼真,他的手不由自主撫上了頸間。本意是想去確認並沒有絞首的白綾或是致命的勒痕,誰知,竟是真的摸到了一樣東西。

謝憐先是一驚,撲向不遠處丟在地上的鏡子,拿起來一看,一道黑色項圈環於白皙的頸項之間,至此,這才終於冷靜,全部記起來了。

咒枷。

謝憐的手指試探著輕觸這個東西。

一旦被貶為凡人,除了衰老會比尋常人更緩慢一點,就沒有更多特權了。但君吾給他打上這咒枷的時候,還是手下留了情,打開了方便之門。

這道咒枷雖然鎖住了他的法力,但同時也鎖住了他的年歲和肉體,使他不老不死。並且,君吾對他說,如果你能再次飛升,前塵如何一筆勾銷,這個東西也會給你取下來。

可是,這個東西戴在身上,就像是一個犯人臉上被黥了字的罪人,無疑是刻骨的恥辱。想到這裡,謝憐把手伸向一邊,抓起一條白綾就往頭上套。抬起手臂時忽然想起夢中那脖子被慢慢絞緊的恐懼感,猶豫了片刻,但最終還是把它纏了上來,將脖子和下半張臉都一絲不苟地包住,這才走出去。

風信和慕情已經在外面等著他了。風信帶了熱氣騰騰的饅頭回來,慕情正慢條斯理地吃著。風信遞了兩個給他,但謝憐看到那白乾白乾的粗笨食物並無食慾,還是搖了搖頭,沒接。風信道:「殿下,早上你總得吃點東西,咱們接下來要乾的事,可不是坐著不動就能應付的。」

慕情眼皮子也不抬一下,道:「是啊,不吃這個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再暈一次還不得也是吃這個。」

風信瞪他:「你怎麼說話的?」

謝憐飛升幾年,早忘了吃飯的滋味,前些日子有一天險些暈了,才想起來原來他已經三四天什麼都沒吃了,慕情說的是這一茬。一旁謝憐不願這兩人一大清早又鬥起來,及時岔開話題,道:「走吧,今天還不知道找不找得到活干呢。」

原先的謝憐,既是金枝玉葉,又是天人之體,不食人間煙火,自然不需要為生計發愁。但如今,說他是太子,仙樂國已經沒了,說他是神仙,也早就被貶了,大體與凡人無異,自然得操心一下日子怎麼過。修道之人老本行當然是抓鬼做法事了,但也不是每天都有妖魔鬼怪給你抓、有法事給你做的,所以,大多數時候,他們還是得找些零散活計,比如幫人卸卸貨、出出腳力什麼的。

可就算是這種零散活計,也不一定能搶得到。因為如今,流離失所的貧民太多了。這些貧民看到有活,不需要付工錢,給個饅頭半碗飯就願意干,一涌而上,這邊幾人哪裡搶得過他們?就算能搶過,謝憐權衡之下,說不定還會覺得別人比他們更需要那份活。果然,晃了半天,又是一無所獲。慕情道:「咱們就不能找個穩定體面些的活幹嗎?」

風信道:「廢話。能找到早找到了。體面的活不得看臉嗎?就殿下這張臉誰不認得,給人認出來是誰,穩得了?」

慕情不說話了。謝憐則把蒙著下半張臉的白綾纏得更緊了。的確,萬一給人認出來他是誰,要麼他們自己腳快逃走,要麼給人亂棍打走。比如鏢師,誰會放心讓來歷不明、臉都不肯露的人做鏢師?他們又不能去做害人行兇的黑打手,選擇就非常有限。

神是不可能會為吃不飽飯而煩惱的。但人是要吃飯的。謝憐從小就不用考慮這種事,這算是十幾年來,這個問題真正困擾到他。而如果神連飢餓的滋味是怎樣的都不知道,那麼,神又如何能得知飢餓的信徒的心情?又如何能與之共情?事到如今,也只能當這也是一種歷練了。

這時,不遠處傳來一陣敲鑼打鼓之聲,一大群人都湊了過去,三人也隨著大流過去看了看,幾個武人和丑角在人群中起勁吆喝,竟是有武人在賣藝。慕情又提議道:「實在不行咱們去賣藝吧。」

謝憐也在考慮這個,還未答話,風信邊看邊道:「說什麼傻話,殿下千金之軀,怎麼能去干那種事?」

慕情翻了個白眼,道:「磚都搬過了,賣藝有什麼不一樣嗎?」

風信道:「搬磚是靠自己力氣吃飯,但是賣藝是供人取樂,給人當笑話看,當然不一樣!」說著,那蹦蹦跳跳的丑角摔了一跤,眾人哈哈大笑,他又爬起來哈腰點頭,在地上零零星星撿了幾個賞錢。見狀,謝憐心生一股抗拒之意,用力搖了搖頭,把「賣藝」這條路從腦海中划去。慕情見了,道:「行。那就當東西吧。」

風信道:「已經當了很多東西了,要不然也撐不到現在,剩下的不能再當了。」

突然,人群後方傳來陣陣驚呼,有人喊道:「兵來了!兵來了!」

一聽兵來了,看熱鬧的人群一鬨而散。不多時,一列士兵手持兵刃,新甲錚亮,威風凜凜,在街上大搖大擺走過,看到有可疑的便抓了盤問。三人躲在人群里,聽旁人議論:

「這是在抓誰啊?」

「放心,不是抓咱們的。我聽說了,是抓潛逃的仙樂皇族的。」

「據說有人在這附近看到了可疑人物,所以最近城裡都查的很嚴。」

「真話呀?不得了不得了,居然逃到咱們這兒了!」

聞言,三人交換幾個眼神,謝憐低聲道:「趕緊去看看。」

其餘兩人點頭。分別默默離開人群,不引人注意地走了一段,這才匯合,飛奔而去。

奔到一座荒僻的小山林前,謝憐遠遠地便看見林中升起一道濃煙,心下大駭,難道永安的士兵竟已經找到這裡、放火行兇了?

奔近前去,樹林中藏著一座破舊小屋,不知是從前哪個獵人守山時留下的房子。那濃煙正是從屋裡飄出的,謝憐失聲道:「母后!怎麼回事?你在嗎?」

喊了一聲,一個婦人就迎了出來,喜道:「皇兒,你來了?」

正是王后。她一身布衣荊釵,還消瘦了不少,與過往的貴婦模樣稍稍有些差別。見母親沒事,又滿臉喜色,分明無異狀,謝憐這才放心,又忙問道:「那煙怎麼回事?」

王后不好意思地道:「……也沒怎麼回事。我今天想自己做點飯……」

謝憐哭笑不得,道:「別了!做什麼飯?你們每天吃風信慕情他們送過來的東西就好。這煙太惹人注意了,有煙就有人,會把永安兵招來的,方才我們在城裡已經遇見他們了,這座城也會戒嚴,我們又要換地方了。」

風信和慕情進屋去把煙滅了,王后也不敢大意,去屋後和國主商量。風信出來低聲道:「殿下,你不去看看國主陛下嗎?」

謝憐搖了搖頭,道:「不了。」

他們父子二人,一個是亡國之君,一個被貶天神,真說不上來誰比誰更沒意思,都沒面子,非要他們面對面坐下來也只會幹瞪眼,並不會好好談心,因此能不見就不見。謝憐揚聲道:「母后,你們待會兒收拾一下,我們今天就離開。晚上過來接你們。我們先走了。」

王后連忙又走出來,道:「皇兒,你這就走了?這麼多天沒來,怎麼一來就走?」

謝憐道:「還要去修鍊。」

事實上,是還要去找活干,不然根本湊不齊這麼多人的口糧。王后道:「早上吃了沒?」

謝憐搖頭。三個人現在都是飢腸轆轆了。王后道:「這樣最壞身體了,幸好我方才煮了一鍋粥,快進來吃吃吧。」

謝憐心道:「您煮一鍋粥,怎麼會起那麼大煙,活像燒了一座宮殿似的……」

王后又對風信和慕情道:「你們兩個孩子也過來一起吃吧。」

風信和慕情二人沒料到居然還能有此待遇,連連推辭,王后卻堅持。二人只得也小心翼翼地在桌邊坐下來,都是有些受寵若驚。驚是驚喜的驚。

然而,等王后端上那鍋東西之後,他們的驚喜,就變成驚駭了。

返城後,慕情的反胃還沒有停止,跌跌撞撞地道:「我以為……那粥,氣味聞著像燉糠水,沒想到,吃起來,也像!」

風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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