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恨生 第七節

自行按住胸口穴位,止住血流之勢,坐下之後,江澄抬起眼帘,看了那邊的魏無羨和藍忘機兩人一眼,很快又垂下,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麼。

正在此時,殿後傳來一聲欣喜若狂的呼喊:「宗主!挖到了!露出一角了!」

金光瑤面色大緩,道:「快,繼續!全都挖出來然後打開,記得小心!」

他快步走回殿後。於此同時,天邊七八蒼白的閃電扭曲著爬過,須臾,霹靂陣陣。

望了望天外之象,藍曦臣若有所思地道:「這雷雨來得蹊蹺。」

那邊,魏無羨和藍忘機坐在一起,江澄坐在一旁,金凌把自己的蒲團也拖了過去。

嘩嘩的雨聲中,好一陣尷尬的死寂,誰都沒率先開口。不知為什麼,金凌似乎很想讓他們交流一番,瞅來瞅去,忽然道:「舅舅,多虧你剛才截住了那根琴弦,不然就糟了。」

金凌在笨拙地給他舅舅說話,痕迹十分刻意,反而讓局面變的更尷尬。江澄的臉黑了黑,道:「你給我閉嘴!」

若不是他情緒不穩,沒牽制死金光瑤,使他偷到縫隙偷襲這邊,也不會自己落入敵手。而且,其實魏無羨和藍忘機完全可以自行避開那根琴弦。就算現下藍忘機沒了靈力,魏無羨靈力低微,但身手還在,縱使無法攻擊,閃避還是做得到的。

遭了呵斥之後,金凌訕訕地閉嘴了。江澄抿起嘴,不再開口。

魏無羨也什麼都沒說。

若是換了以前,他多少要嘲笑一番江澄,被人激了幾句就受不了,教人鑽了空子,可如今想想金光瑤說的那些話,還有什麼不明白的。

江澄已經知道真相了。

這時,藍忘機又在他背脊上撫了兩下,魏無羨抬起眼,見他並無震驚神色,目光幾乎可以說得上柔和,心中一動,忍不住低聲道:「……你知道?」

藍忘機緩緩點頭。

魏無羨輕輕吁出一口氣,道:「……溫寧。」

隨便原先是溫寧拿在手裡的,現在落到了江澄手裡,若不是溫寧自己給的,離開蓮花塢的路上,他決不會對此絕口不提。

若不是溫寧還沒找到這兒來,魏無羨此時必定已瞪向了他。

他帶著一絲微微的惱意道:「……我再三叮囑過,讓他不要說的!」

冷不防,江澄開口了:「不要什麼?」

魏無羨一怔,和藍忘機一起望過去。只見江澄一手捂心口,涼颼颼地道:「魏無羨,你真無私,真偉大。做盡了好事,還忍辱負重不讓人知道,真讓人感動。我是不是該跪下來哭著感謝你啊?」

聽他毫不客氣,話語中滿是譏諷之意,藍忘機面色一寒。

金凌見藍忘機神情不善,連忙擋在江澄之前,生怕藍忘機一掌打死他,急道:「舅舅!」

魏無羨的臉色也有點難看起來。

他從沒指望江澄知道了真相之後會立刻與他冰釋前嫌,卻也沒想到說話還是這麼不好聽,無語片刻,道:「我沒說讓你感謝我。」

江澄「哈」了一聲,道:「那是,做好事不求回報,境界高嘛。和我當然不一樣。怪不得我父親在世時常說你才是真正懂江家家訓、有江家之風的人。」

魏無羨聽不下去了,道:「行了。」

江澄厲聲道:「你最懂!你什麼都強過我!天資修為,靈性心性,你們都懂,我境界低——那我是什麼?!?!」

他猛地伸手,似乎要去揪魏無羨的衣領,藍忘機一手攬住魏無羨的肩頭,把他護到身後,另一手重重拍開江澄,目中已隱隱透出怒火。他這一擊雖不含靈力,勁力卻甚強,震得江澄胸前傷口又崩裂,頓時鮮血狂涌。金凌驚叫道:「舅舅你的傷!含光君,手下留情!」

藍忘機則冷聲道:「江晚吟,口下留德!」

藍曦臣把身上外袍脫下來,蓋在冷得瑟瑟發抖的聶懷桑身上,道:「江宗主,切勿激動。你再吼兩句,傷勢更重。」

江澄一把推開手足無措扶著他的金凌,在胸口胡亂拍了幾把,止住血流。雖然失血,可血氣又止不住地往腦上涌,臉色忽白忽紅,道:「憑什麼?魏無羨,你他媽憑什麼?」

魏無羨從藍忘機肩頭探出個腦袋,道:「什麼憑什麼?」

江澄道:「我們江家給了你多少啊?明明我才是他兒子,我才是雲夢江氏的繼承人,這麼多年來處處被你壓一頭。養育之恩,甚至是命!我爹我娘我姐姐還有金子軒的命,只留下一個因為你沒爹沒娘的金凌!」

金凌周身一震,肩頭耷拉下來,神情也略略萎靡。

魏無羨動了動嘴唇,終是沒說什麼,藍忘機回過身,握住他的手。

江澄大罵道:「魏無羨,究竟先違背自己誓言、背叛我們江家的人是誰?你自己說說,將來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屬,一輩子扶持我。姑蘇藍氏有雙璧我們雲夢江氏就有雙傑,永遠不背叛我不背叛江家,這話是誰說的?!我問你這話都是誰說的?!都他媽被你吃下去了?!

他越說越激動:「結果呢?你去護著外人,哈哈,還是溫家的人。你是吃了他們多少米?!毫不猶豫地說叛逃就叛逃!你把我們家當什麼?!好事都被你做盡了,做了壞事卻每每總是身不由己!逼不得已!有什麼難言之隱的苦衷!苦衷?!什麼都不告訴我,把我當傻瓜一樣!

「你欠我們江家多少?我不該恨你嗎?我不能恨你嗎?!憑什麼現在我好像反而還對不起你了?!憑什麼我非要覺得這麼多年來我他媽就像個丑角?!我是什麼東西?我就活該被你的光輝燦爛照耀得睜不開眼睛嗎?!我不該恨你嗎?!」

藍忘機猛地站起身來,金凌惶恐地擋在江澄之前,道:「含光君!我舅舅受傷了……」

江澄一巴掌將他拍得趴下了,道:「讓他來!我怕他藍二嗎!」

可是,挨了這一巴掌後,金凌卻愣住了。

不光是他,魏無羨,藍忘機,藍曦臣,全都不動了。

江澄,哭了。

他一邊從眼中流下淚,一邊咬牙切齒地道:「……憑什麼……你憑什麼不告訴我!」

江澄捏緊了拳頭,像是要砸別人,像是要砸自己,最終,還是砸在了地上。

他應該是可以義無反顧地憎恨魏無羨的。但此時此刻,正在他體內運轉靈力的這顆金丹,卻讓他無法恨得理直氣壯。

魏無羨不知該怎麼回答。

一開始,就是因為不希望看到這樣的江澄,所以才決定不告訴他。

他答應過江楓眠和虞夫人什麼,他都牢牢記在心裡:好好照顧扶持江澄。這樣一個爭強好勝到逼近極端的人,如果得知了這件事,終其一生,都會鬱郁不快,痛苦難堪,無法直視自己。他心裡永遠都會有一個過不去的坎,總是惦記著他是靠著別人的犧牲才能取得今日的成就。這根本不是他的修為和成就。他贏了也是輸了,早就沒有資格爭強好勝了。

後來,則是因為累金子軒和江厭離因他而死,更沒臉讓人知道。在那之後告訴江澄這件事,就好像在推卸責任,急於表明自己也是有功之人,告訴江澄你不要恨我,你看,我也是為江家付出過的。

江澄哭得無聲,淚水卻已橫七豎八爬了滿臉。

當著人前哭得如此難看,這於曾經的他而言,是絕不可能的事。而且從今以後的每時每刻,只要這顆金丹還在他體內,還能夠運轉靈力,他就會永遠記得這種感受。

他哽咽著道:「……你說過,將來我做家主,你做我的下屬,一輩子扶持我,永遠不會背叛雲夢江氏……這是你自己說的。」

「……」沉默片刻,魏無羨道:「對不起。我食言了。」

江澄搖了搖頭,把臉深深埋入手掌之中,「嗤」的笑了一聲。

半晌,他悶聲嘲諷道:「都這種時候了,還要你來跟我說對不起。我是多金貴的一個人哪。」

江宗主出言總是帶三分譏諷,只是這一次,嘲諷的卻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忽然,他道:「對不起。」

魏無羨愣了愣,無意識摸了摸下巴,道:「……你也用不著說對不起。就當我還江家的。」

江澄這才抬起臉,眼球布滿血絲,紅著眼眶看他,啞聲道:「……還我父親,我母親,我姐姐?」

魏無羨按了按太陽穴,道:「算了。過去的事了。都別再提了吧。」

這並不是什麼他喜歡不斷重溫的舊事。他不想再被迫回憶一遍自己清醒時被剖丹的感受,也不想被被迫反覆強調提醒,這是什麼樣的一種付出。

如果是在前世被拆穿這件事,他多半會哈哈哈哈地反過來安慰江澄:「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你看我這麼多年沒那顆金丹,還不是風生水起地過來了」。但是現在,他確實沒力氣這樣雲淡風輕地故作瀟洒了。

憑心而論,他真的沒有那麼洒脫。

這種事那麼容易看開的嗎?

不可能的。

十七八歲的魏無羨,其實驕傲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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