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將離 第一節

藍忘機負琴走在長街之上。

四周行人都對這名俊雅的年輕男子行注目之禮,對此,姑蘇藍氏的子弟皆早就習以為常,藍忘機更是從十三歲開始便能視若無睹,泰然自若。

一個身穿綵衣的少女和他匆匆擦肩而過,忽然扔了一樣東西在他身上。

藍忘機臉上不動,出手迅捷無倫地接住了那樣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隻猶帶露水的雪白花苞。

藍忘機:「……」

正凝然不語,又一個婀娜的身影迎面走來,揚手擲出一朵淺藍色的小花,沒砸准,砸在他肩頭,又被藍忘機拈住。目光移去,那女子嘻嘻一笑,掩面遁逃。

第三次,則是一個頭梳雙鬟的稚齡少女,蹦蹦跳跳地走來,雙手抱著一枝綴著零星紅蕾的花枝,丟到他胸口,轉身就跑。

一而再、再而三,藍忘機已經接了一大把五顏六色的花朵花枝,面無表情地站在街頭。街上行人都掩口而笑,指指點點起來。藍忘機正在低頭思索,忽然發間微重,他舉手一摸,一朵開得正爛漫的粉色芍藥,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鬢邊。

抬頭望去,高樓之上,紗幔飄飄。一個身形纖長的黑衣人倚在紅漆美人靠上,垂下一隻手,手裡還提著一隻精緻的酒壺,酒壺的穗子挽在他臂上,正在悠悠地晃蕩。

魏無羨笑吟吟地道:「藍湛——啊,不,是含光君。這麼巧!」

藍忘機靜靜地看了他片刻,道:「是你。」

魏無羨道:「是我!會做這種無聊事的,當然是我。你在找誰啊?不急的話,上來喝一杯吧?」

他身旁圍上來幾個少女,紛紛擠在美人靠上,朝下鬨笑道:「是啊,公子上來喝一杯吧!」

正是方才以花朵擲他的那幾名少女。

究竟是誰人所指使,不言而喻。

藍忘機低頭,轉身就走。魏無羨見撩他不得,並不意外。誰知,片刻之後,一陣不輕不重、不緩不急的足音傳來。藍忘機穩步登上樓來,將剛才砸中他的那一摞花都放在了小案上。

藍忘機道:「你的花。」

魏無羨歪歪的身子剛從美人靠上坐了起來,又歪到了小案上,道:「我送你了。這些已經是你的花了。」

藍忘機道:「為何。」

魏無羨道:「不為何,就是想看看你遇到這種事反應會如何。」

藍忘機道:「無聊。」

魏無羨道:「就是無聊嘛,不然怎麼無聊到拉你上來……哎哎哎別走啊,上都上來了,不喝兩杯再走?」

藍忘機道:「禁酒。」

魏無羨道:「我知道禁酒。但這裡又不是雲深不知處,喝兩杯也沒關係。」

那幾名少女立即取出了新的酒杯,斟滿了,推到那一堆花朵之旁。藍忘機仍是沒有要坐下的意思,可似乎也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他思忖片刻,似乎再斟酌措辭,道:「前夜金麟台花宴上,你拂袖而去,很是不妥。」

魏無羨道:「我妥過嗎?」

藍忘機道:「你與金子軒有何過節。」

魏無羨眉間一道戾氣閃過。

他將酒盞重重放下,道:「別跟我提金子軒!」

待這道戾氣漸漸散去,他又恢複了淺笑,道:「別這麼壞興緻啊。難得來一趟蘭陵,當然要品品這裡的美酒了。酒雖美,不過,還是比不上你們姑蘇的天子笑,真真乃酒中絕色。日後有機會,一定要藏他個十壇八壇的,一口氣喝個痛快——你說你這人,怎麼回事,有座位不坐,坐啊。」

眾少女起鬨道:「坐啊!」「坐嘛!」

藍忘機淺色的眸子冷冷打量這些盡態極妍的少女,繼而,目光凝在魏無羨腰間那一隻通體漆黑髮亮、垂系著紅色穗子的笛子上。

魏無羨挑了挑一邊的眉,有點兒預料到他接下來會說什麼了。

果然,藍忘機緩緩地道:「你不該終日與非人為伍。」

樓台之上,看似明媚鮮妍的少女們,目光之中都閃過一絲冷意。

魏無羨舉手,止住了她們的怨氣,讓她們退到一邊。搖了搖頭,道:「藍湛,你真是越大越沒意思。這麼年輕,又不是七老八十,幹嘛總是學你叔父,一板一眼地老惦記著教訓人。」

藍忘機執拗地道:「損身,損心性。」

魏無羨道:「這些話你射日之徵的時候還沒說夠嗎?損身,我現在好好的。損心性,可我也沒變得多喪心病狂吧。」

藍忘機還要再言,魏無羨已經站了起來,道:「看來我確實不應該請你上來,算我冒昧了。」

微微一笑,他禮貌地道:「含光君,有緣再會吧。」

魏無羨回到蓮花塢的時候,江澄在擦劍,抬了一下眼,道:「回來了?」

魏無羨道:「回來了。」

江澄道:「滿臉晦氣,遇到金子軒了?」

魏無羨道:「比遇到金子軒還糟,遇到那個誰誰了。」

「誰誰」在魏無羨口裡通常只代指一人,江澄皺眉道:「藍忘機?花宴結束後,他也沒回去嗎?」

魏無羨道:「沒回。在街上晃,大概是在找人。」

江澄道:「你也是奇怪。明明每次都和他不歡而散,為何每次又總是孜孜不倦地去討他的嫌?」

魏無羨道:「算我無聊?」

江澄的目光移回劍上,道:「今後花宴那種場合,不要再不佩劍了。有失禮儀。」

魏無羨道:「那怎麼行,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種宴會肯定要找幾個人出來比劍的。我的劍不是拿來觀賞的,出鞘必須見血。乾脆不帶,一了百了清靜無憂,不送兩個人給我殺,誰都別想煩我。」

江澄道:「你以前不是很愛在人前秀劍法的嗎。」

魏無羨道:「以前是小孩子。誰能永遠是小孩子。」

江澄哼笑一聲,道:「不佩劍也罷,無所謂。最少不要擅自甩袖走人,要走,你找個理由再走。」

魏無羨道:「噁心金子軒,這理由不夠充分嗎?」

江澄道:「金子軒怎麼說也是金光善的獨子,你大庭廣眾之下甩他臉色,和他吵架爭執,你讓我這個家主怎麼做。附和你一起罵他,還是懲治你?」

魏無羨道:「獨子?現在不是又多了一個金光瑤嗎?金光瑤比他順眼多了。」

江澄擦完了劍,端詳一陣,這才把三毒插入鞘中,道:「順眼有什麼用。再順眼,再伶俐,也只能做個迎送往來的家臣。沒辦法跟金子軒比的。」

魏無羨聽了,挑眉道:「你這是什麼意思?那天我聽你和他交談,你該不會是想讓師姐和他重新……?」

江澄道:「未嘗不可。」

魏無羨道:「未嘗不可?你忘了金子軒在琅邪讓師姐傷心成什麼樣子嗎?你看看他爹那個德行,指不定他今後也是那個鬼樣子,天南地北到處鬼混找女人。師姐跟他?你忍得了?!」

江澄森然道:「他敢!」

頓了頓,他又道:「不過,既然金子軒已知道自己錯了,現在悔過也為時不晚。畢竟是一場誤會而已。」

魏無羨冷笑道:「知道錯了就要原諒他嗎?」

江澄看他一眼,道:「原不原諒,也不是你說了算。誰叫姐姐喜歡他。」

魏無羨登時啞口無言。

和江澄談完之後,魏無羨先去了廚房,火上燉著一罐子湯,人不在。再去江厭離的房間,也不在。最後去祠堂,果然就在了。

江厭離坐在祠堂里,一邊擦拭父親母親的牌位,一邊輕聲說話。魏無羨伸進一個頭,道:「師姐?又在跟江叔叔和虞夫人聊天呢?」

江厭離輕聲道:「你們都不來,只好我來了。」

魏無羨走了進來,在她身邊坐下,跟著一起擦牌位。

他邊擦邊悄悄打量江厭離的側臉。越是打量,想起在琅邪時金子軒所做的事所說的話,越是不快,心道:「從小到大,我就沒見師姐哭過幾次,憑什麼要被那廝弄哭。不值啊!」

為什麼就偏偏是那個金子軒呢?

江厭離道:「你要跟我說什麼事?」

魏無羨笑道:「沒什麼事呀。我就進來打個滾。」

說著,真的在地上打了個滾,江厭離問道:「羨羨,你幾歲呀?」

魏無羨道:「三歲啦。」

見逗得江厭離笑了,他這才坐起,想了想,還是道:「師姐,我想問你一件事。」

江厭離道:「問吧。」

魏無羨道:「人為什麼會喜歡另一個人?我說的是那種喜歡。」

江厭離微微一怔,奇道:「你問我這個幹什麼?阿羨喜歡了誰嗎?是怎樣的姑娘?」

魏無羨道:「沒有。我不會喜歡任何人的。至少不要太喜歡一個人。這不是自己往自己脖子上套帶套犁拴韁嗎?」

江厭離道:「嗯,這話呀,三歲也差不多了。」

魏無羨道:「好吧,三歲的羨羨餓了,要吃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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