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佼僚 第一節

聞言,藍忘機略不自在地垂下了眼帘。

魏無羨心知,藍忘機一定還存有上次的陰影,百思不得其解,到底自己喝醉的時候幹了什麼,須得他煽風點火哄一把。但又不能把意圖表露得太過明顯,便先佯作按下不提,自己仰頭把這杯酒飲了,嘆道:「我心裡鬱結得很。」

藍忘機又抬起眼帘,反問道:「你鬱結。」

無論是發問、還是反問,他的語氣聽起來都平淡無波。魏無羨道:「我怎麼不能鬱結了。替你鬱結呀。義城的善後事宜,這可不是小麻煩。那麼大一座城,如果真的要清理,一定各方面都會消耗巨大。蜀中本來就不是你們的管轄地盤。我建議你們姑蘇藍氏不要一力承擔,點一點樓下這群小輩,看看他們有多少家,叫他們各家出一份力。」

藍忘機道:「可以考慮。」

魏無羨道:「可以是可以,不過考慮也只能是考慮。你知道,這些世家最喜歡有獵物搶著上,有責任就推來推去,哪能這麼容易鬆口一起幫忙。你呢,我也知道,就算別人不肯幫忙,你也會扛下這個擔子的。所以,這個虧你吃定了。還有,你看看金凌。你看看他。」

藍忘機道:「金凌如何。」

魏無羨食指指節敲了敲桌子,道:「你家景儀說他大小姐脾氣,真是沒說錯。刁蠻任性,張口就得罪人,出手便捅蜂窩。這好幾次要不是有你我護著,他豈止是要吃大虧,他骨頭渣子都被吞沒了。」

雖然,他提起這話茬,本意是哄騙藍忘機,但這也是他心裡話。說著說著,魏無羨便忍不住道:「他每次出來夜獵,都是獨來獨往。他舅舅不算。身邊居然沒有一個平輩的同齡人跟著前呼後擁。咱們以前……」

像是想起了什麼不甚愉快的東西,藍忘機眉尖微微一挑,坐得更加端正了。

見狀,魏無羨改口道:「好吧,是我,我以前。我以前可不是這樣的。」

藍忘機淡聲道:「那是你。並非人人都如你一般。」

魏無羨道:「但是小孩子都是喜歡熱鬧、喜歡人多的嘛。這次要不是剛好遇上了你家那幾個和他在追查同一件事,他也肯定一個人就冒冒失失被人引著衝進義城去了。含光君,」

他放下酒杯,前傾身體,凝視著藍忘機的臉,道:「你說,金凌這孩子會不會是特別不合群?在家族裡一個朋友都沒有啊?江家不提,但是金家也沒有跟他同輩、年齡相近的小輩嗎?」

金光善明面上的兒子,只有正室夫人所出的金子軒。他雖愛拈花惹草,四處偷情,私生子女眾多,但大多不聞不問。尤其對那名女子膩味之後,更是完全拋之腦後。在這些私生子女之中,唯獨金光瑤格外出彩。雖說他出身低賤到令人難以啟齒,但單憑他在射日之徵中單槍匹馬立下奇功,便足以令人嘆服。加之為人圓滑伶俐,善於逢迎,這才打通各種關節,得以認祖歸宗。魏無羨道:「難道金光瑤就沒個差不多大的兒子女兒,跟他玩兒得來?」

藍忘機道:「金光瑤曾有一子,六歲夭折。」

魏無羨道:「之後再無所出?那這麼說,現在蘭陵金氏下一代里最正統的一支血脈,就只有金凌了?」

得到肯定答案,魏無羨沉默了,心想:「既無父母,也無年齡相近的朋友一起長大。雖然他好像挺喜歡金光瑤的,但叔叔畢竟是叔叔,不是父親。再加上江澄根本就不是個會教孩子的人……真是一塌糊塗。」

頓了頓,他道:「算了。先不提了。」

藍忘機看著他,默然半晌,忽然挽袖探手,給自己也斟了一杯酒。

然後,舉杯慢慢地飲了下去。

上次喝酒,魏無羨沒仔細看他的神情,這次卻特意留心了。

藍忘機喝酒的時候是閉著眼的,微微蹙眉,一杯飲盡,不易覺察地抿了抿嘴,這才睜開眼睛。眼波之中,還會浮現一層淺淺的水光。

魏無羨在桌邊托起了腮,心中開始默數。

數到第八聲時,藍忘機放下酒杯,扶了扶額頭,緩緩地睡了過去。

一陣奇異的興奮湧上魏無羨心頭。

果然是先睡再醉!

他把酒壺中剩下的酒一口喝乾了,站起來負著手在雅間內走來走去,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須臾,他走到藍忘機身邊,俯身低頭,在他耳邊輕聲問道:「藍湛?」

不應。魏無羨又道:「忘機兄?」

藍忘機右手支著額,呼吸十分平穩和緩。

這張面容和支額的那隻手,皆是白皙無暇,仿若美玉。

他身上散發的幽幽的檀香之氣,原本是冷冷的、有些凄清的。然而此刻,檀香中沁入了酒醇,冷香里泛起絲絲暖意,彷彿摻入了一縷微醺的甜味,竟然有些醉人。

魏無羨挨得近了,這種香氣縈繞在他呼吸之間,不由自主地,把身子又俯得更低了些,離他更近了些。

他模糊地想:「奇怪……怎麼好像有點熱?」

忽然,一個聲音幽幽地傳來:「公子。」

魏無羨的臉已經貼到藍忘機近在咫尺之處,聞聲腳底一滑,險些撲上去。

他立即把藍忘機擋在身後,轉身面向聲音傳來的木窗。

那扇木窗被小心地敲了一下,又有個小小的聲音,順著窗縫飄了進來:「公子。」

魏無羨這才發現自己的心跳得有些快,心裡又道一聲奇怪,定定神,走過去,一下子支起窗子。

溫寧勾住了屋檐,正倒掛在窗外,準備再敲一下。魏無羨猛地開了窗,打到他的腦袋,他「啊」的輕輕叫了一聲,雙手托住窗扇,和魏無羨打了個照面。

一陣冷冷的夜風撲窗而入。溫寧睜著眼睛,眼眶裡已不再是一片死白,有了一對安靜的黑色的瞳仁。

兩人就這樣,一個正站著,一個倒吊著,對視了半晌。

魏無羨道:「下來。」

溫寧一下子沒勾住屋檐,掉了下去,重重摔倒了樓下的地上。

魏無羨抹了一把額頭上並不存在的冷汗。

他心道:「這地方挑得太對了!」

幸好挑了這家。雅間為了安靜,這一扇木窗開的方向面對的不是行人街道,而是一片小樹林。魏無羨拿起支杆把木窗支好,上身探出窗,往下看去。溫寧的身軀死沉死沉,把地面砸出了一個人形坑,躺在坑裡,眼睛卻還在盯著他。

魏無羨壓低聲音沖他喊道:「我讓你下來,不是讓你下去。『來』,懂嗎?」

溫寧仰著脖子看著他,從坑裡爬了起來,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忙道:「哦。我來了。」

說完又抱著柱子,準備順著它爬上來。魏無羨道:「打住!你就在那裡,我過去找你。」

他回到藍忘機身邊,趴在他耳邊道:「藍湛啊藍湛,你可千萬多睡會兒。我馬上就回來。乖乖的可好?」

說完之後,他的手有點發癢,忍不住用指尖撩了一下藍忘機的眼睫。

藍忘機被他撩得長睫微顫,眉心微擰,略不安份。魏無羨收回爪子,躍出了窗,在檐角枝葉上幾個起落,落到了地上。

他剛跳下來,轉過身,溫寧就在他面前跪了下來。

魏無羨道:「你幹什麼?」

溫寧一語不發,垂著頭,低聲道:「公子,對不起。」

魏無羨道:「你一定要這樣跟我說話嗎?也行。」

說完,他也在溫寧面前,對著他跪了下來。

溫寧一驚,忙不迭對著他磕了一個頭。魏無羨也有樣學樣,對他磕了一個頭。溫寧連忙跳了起來,魏無羨這才從地上悠悠站了起來,拍拍下擺灰塵,道:「早這樣挺直了腰桿講話,不行嗎?」

溫寧低頭不敢說話。魏無羨道:「什麼時候恢複神智的?」

溫寧道:「剛剛。」

魏無羨道:「刺顱釘在你腦子裡時發生的事還記得不記得?」

溫寧道:「有些記得……有些不記得。」

魏無羨道:「記得什麼?」

溫寧木然道:「……記得聽到人說,亂葬崗沒了。人……全都沒了。」

魏無羨道:「一點好的也沒聽到?還聽到了什麼?」

默然片刻,溫寧道:「江澄殺了您。」

魏無羨道:「不是他殺的我。我是受反噬而死的。修邪道如走獨木橋,遭受反噬是必然的。不過是早與晚的問題罷了。獨木橋總不可能走一輩子。」

溫寧終於抬眼直視他,道:「可是,若不是他故意挑在那個時候……」

這時,一樓的大堂里,傳來了一陣響亮的瓷器碎裂聲。

藍思追的聲音隨之響起:「我們之前不是在談論薛洋嗎?為什麼要吵到這個上面來?」

金凌怒道:「是在談論薛洋,我說的不對嗎?!薛洋幹了什麼?他是個禽獸不如的人渣,魏嬰比他更讓人噁心!什麼叫『不能一概而論』?這種邪魔外道留在世上就是禍害,就是該統統都殺光死光!」

溫寧動了動,魏無羨擺手示意他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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