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驕矜 第二節

天色再晚一些,就該舉著火把才能在山林里前行了。魏無羨走了一陣,竟沒遇上幾個修士。他頗感訝異:莫非來的家族裡,一批都在佛腳鎮上繼續紙上談兵爭論不休,另一批都像方才那撥人一般束手無策、敗興而歸?

忽然,前方傳來呼救之聲。

「來人啊!」

「救人哪!」

這聲音有男有女,充滿慌張無措之意,不似作偽。荒山野嶺的求救聲,十之八九都是邪精作怪,引不知情者前往陷阱。魏無羨卻大是高興。

越邪越好,就怕不夠邪!

他策驢奔往聲來處,四望不見,抬頭見,卻不是什麼妖精鬼怪,而是之前在田埂邊遇到的那一家子鄉下散戶,被一張金燦燦的巨網吊在樹上。

那中年男人原本帶著後人在山林里巡邏踩點,沒碰上他們巴望的食魂獸,卻踩中了不知哪位有錢人設得羅網,被吊在樹上,叫苦不迭。見有人來,猛地一喜,可一看來的是個瘋子,立刻大失所望。這縛仙網網繩雖細,材料卻上等,牢不可破,一旦被捉住,任你人神妖魔精鬼怪也要折騰一陣。除非被更上等的仙器斬破。這瘋子別說放他們下來了,只怕連這是個什麼東西不知道。正要試著叫他找人來幫手,一陣輕靈的分枝踏葉之聲逼近,山林里掠出一個淺色輕衫的少年。

這小公子眉間一點丹砂,俊秀得有些刻薄,年紀極輕,跟藍思追差不多,還是個半大的孩子,身背一筒羽箭、一柄金光流璨的長劍,手持長弓。衣上刺繡精緻無倫,在胸口團成一朵氣勢非凡的白牡丹,金線夜色里閃著細細碎光。

魏無羨暗嘆一聲「有錢!」——這個一定是蘭陵金氏的哪位小公子。只有他家,以白牡丹為家紋,自比國色,以花中之王,標榜自己仙中之王;以硃砂點額,意喻「啟智明志、朱光耀世」。

這小公子本來搭弓欲射,卻見縛仙網網住的是人,失望過後,陡轉為不耐之色:「每次都是你們這些蠢貨。這山裡四百多張縛仙網,食魂獸還沒抓到,已經給你們這些人搗壞了十幾個!」

魏無羨想的還是:「有錢!」

一張縛仙網已價值不菲,他竟然一口氣布了四百多張,稍小一點的家族,必須傾家蕩產。可這樣濫用縛仙網,無差別捕捉,哪裡是在抓食魂獸,分明是在趕人,不讓別人有機會分一杯羹。看來之前撤走的修士們,不是因為妖獸厲煞扎手,而是因為名門之子難惹。

幾日沿途漫走,這些年修真界的起落沉浮,魏無羨也道聽途說了不少。作為百年仙門大混戰的最終贏家,蘭陵金氏統攝引領眾家,連家主都被尊稱為「仙督」。金氏家風原本就矜傲,喜奢華富麗之風,這些年來高高在上,家族強盛,更是把族中子弟養的個個橫行無忌,稍次的家族就算被百般羞辱也只能忍氣吞聲,這樣的鄉下小戶更是一百個惹不起,所以雖然這少年言語刻薄,被吊在網中的幾人漲紅了臉,卻不敢回罵。中年人低聲下氣道:「請小公子行個方便,放我們下來吧。」

這少年正焦躁食魂獸遲遲不出現,剛好把氣撒在這幾個鄉巴佬身上,抱手道:「你們就在這裡掛著吧,省得到處亂走,又礙我的事!等我抓到了食魂獸,想得起你們再放你們下來。」

真被這樣吊在樹上掛一夜,萬一恰好遇上了在大梵山裡遊盪的那隻東西,他們又動彈不得,可就只有被吸干魂的份兒了。那名遞給魏無羨蘋果的圓臉少女心中害怕,哭出了聲。

魏無羨原本盤腿坐在花驢子背上,花驢子一聽到這哭聲,長耳抖了抖,突然躥了出去。

躥了出去還一聲長鳴,若不是叫聲太難聽,這勢不可擋的英勇氣勢,說是匹千里駿也有人信。魏無羨猝不及防被它從背上掀了下來,險些摔得頭破血流。花驢子大頭超前沖向那名少年,似乎堅信自己可以用腦袋把他頂飛。那少年還搭著箭,正好朝它拉弓,魏無羨還不想這麼快又去找一匹新坐騎,連忙拽它韁繩。那少年看他兩眼,卻忽然露出驚愕之色,旋即轉為不屑,撇嘴道:「原來是你。」

這口氣,兩分詫異,八分嫌惡,魏無羨一眨眼。那少年又道:「怎麼,被趕回老家之後你瘋了?塗成這個鬼樣子,莫家也敢把你放出來見人!」

他好像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東西?!

難道——魏無羨一拍大腿。

難道莫玄羽他爹不是什麼雜門小派的家主,而是金光善?!

金光善是蘭陵金氏上一代的家主,早已去世。這人可謂是一言難盡,他有位家世顯赫的厲害夫人,懼內之名遠揚,可他怕歸怕,女人還是要照搞不誤的,上至名門佳媛,下至鄉野妓子,能吃到的絕不放過,金夫人再厲害也不能一天十二個時辰都跟緊他。現任的金家家主就是他早年出去風流時在外的私生子。雖然認回來的只有一個,但他偷偷摸摸在外面生的,一隻手絕對數不完!

當初亂葬崗大圍剿,除了江澄,第二份就算金光善出力大。如今魏無羨卻被他的私生子獻舍,不知算什麼,父債子償?補償?

想到莫家莊里的獻舍禁術和那一場混斗,魏無羨心想,只怕還是在繼續給他找麻煩吧!

那少年見他發獃,心中討厭,道:「還不快滾!看見你就噁心的夠了。死斷袖。」

算起輩分來,莫玄羽還說不定是這少年叔叔伯伯之類的長輩呢!竟然要被一個小輩這樣羞辱,魏無羨覺得,就算不為自己,為莫玄羽這具身體也要羞辱回去,道:「真是有娘生沒娘養。」

一聽這句話,一簇暴怒的火焰在那少年眼裡一閃而逝。他拔出背上長劍,森森地道:「你——說什麼?」

劍身金光大盛,乃是一把不可多得上品寶劍,許多家族打拚一輩子也未見得能沾這等寶劍的邊,魏無羨心道,出身名門就是天生的高人一等啊!

他轉了轉手中一隻小小的布囊。這是他前日撿了幾塊邊角料臨時拼湊的一隻「鎖靈囊」。那少年劈劍向他斬來,他從鎖靈囊中取出一張裁成人形的小紙片兒,錯身避過,反手「啪」的一下拍在對方背上。

那少年動作已是快得很,可魏無羨背後拍符這事幹得多了,手腳更快。那少年只覺得背心一麻,背後一沉,整個人不由自主趴倒了地上,劍也哐當掉到了一邊,怎麼努力也爬不起來,彷彿泰山壓頂。

自然爬不起來,他的背上正趴著一隻貪食而死的陰魂,將他牢牢壓得喘不過氣。小鬼雖弱,對付這種毛孩子卻不在話下。魏無羨把他的劍撿起來,掂了掂,劍雖好,卻還沒認主,誰都可以使動。一揮斬斷上方縛仙網,那一家幾口一句不說,匆匆狂奔逃去。那圓臉少女似想道謝,被她長輩一把拉走。生怕多說幾句被這位金公子記恨的更厲害。

地上少年怒道:「莫玄羽!立刻把你那鬼把戲撤了!靈力低微修鍊不成就走這種邪道,你給我當心!」

魏無羨毫無誠意地捧心道:「啊!我好怕啊!」

他那一套修鍊法門雖遭人詬病,長久下來有害修習之人的身之元本,但有速成之效,且不受靈力和天賦的限制,因此極為誘人,貪圖捷徑私底下修習的人從來不缺。這少年便當莫玄羽是被趕出蘭陵金氏之後走了邪路。這懷疑合情合理,也省去了魏無羨許多不必要的麻煩。

這少年手撐地面,試了幾回也爬不起來,臉漲得通紅,咬牙道:「再不撤我告訴我舅舅,你等著死吧!」

魏無羨奇怪道:「為什麼是舅舅不是爹?你舅舅哪位?」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三分冷峻七分森寒:

「他舅舅是我,你還有什麼遺言嗎?」

一聽到這個聲音,魏無羨周身血液似乎都衝上了腦袋,又旋即褪得乾乾淨淨。好在他的臉上原本就是一團慘白,再白一些也沒有異常。

一名紫衣青年信步而來,箭袖輕袍,手壓在佩劍的劍柄上,腰間懸著一枚銀鈴,走路時卻聽不到鈴響。

這青年細眉杏目,相貌是一種銳利的俊美,目光沉熾,隱隱帶一股攻擊之意,看人猶如兩道冷電。走在魏無羨十步之外,駐足靜立,神色如弦上利箭,蓄勢待發,連體態都透著一股傲慢自負。

他皺眉道:「金凌,你怎麼耗了這麼久,還要我過來請你回去嗎?弄成這副難看樣子,還不滾起來!」

最初腦內的那陣麻木過去後,魏無羨迅速回魂,在袖中勾勾手指,撤回那片紙人。金凌感到背上一松,立刻一骨碌抓回自己的劍爬起,閃到江澄身邊,指魏無羨罵道:「我要打斷你的腿!」

他和金凌站在一起,依稀能看出眉目有兩三分神似,倒像是一對兄弟。江澄動了動手指,那張紙片人倏地從魏無羨指中脫出,飛入他手中。

他看了一眼,目光中騰起一陣戾氣,指間用力,紙片躥起火焰,在陰靈的尖叫聲中燒成灰燼。

江澄森然道:「打斷他的腿?我不是告訴過你嗎,遇見這種邪魔歪道,直接殺了喂你的狗!」

魏無羨連驢子也顧不得牽了,飛身退後。他本以為時隔多年,江澄就算對他有再大的恨意,也該風流雲散了。豈料哪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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