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潑野 第三節

幾名少年也是第一次遇到這個級別的邪物,個個神色緊張,卻仍是嚴格踩著方位,守住了莫宅,並在堂屋內外貼滿符篆。身為姑蘇藍氏的子弟,若是遇到邪祟時只顧自己脫走,那可不只是給家族丟臉,要被人嘲笑,連他們自己都會恥於見人。

阿童已被抬入了堂中,藍思追左手握著他把脈,右手推著莫夫人的背心,救治不及。正焦頭爛額,阿童忽然從地上爬了起來。

阿丁「啊」的一叫,欣喜道:「阿童,你醒了!」

她還沒來得及面露喜色,就見阿童抬起左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

見狀,藍思追在他幾處穴道上連拍三下,這般拍法,任誰也要立刻手臂酸軟無力,舉不起來,可阿童卻恍若不知,左手越掐越緊,表情也越來越痛苦猙獰。藍景儀去掰他左手,竟像在掰一塊鐵疙瘩,紋絲不動。「喀」的一聲,阿童的頭歪歪垂下,手這才鬆開。可是,頸骨已經斷了。

他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自己把自己掐死了!

見此情形,在場沒暈倒的人都油然生出同一個念頭:

鬼!是厲鬼,有一隻看不見的厲鬼在這裡,讓阿童把自己掐死了!

恰恰相反,魏無羨的判斷卻是:絕非厲鬼所為。他看過這些少年所選擇的符篆,都是斥靈類,把整個東堂貼得可謂是密不透風,若真是厲鬼,進入東堂,符咒會立刻自動焚燒出綠火,而不是如現在一般毫無動靜。

不是他們反應慢,而是來者實在兇殘且下手迅猛。玄門對於「厲鬼」一詞有嚴格的規定標準,每月殺一人、持續作祟三個月,就已經可以歸為厲鬼。這標準是魏無羨定的,被人沿用至今。他最擅應付此類,依他所見,七天殺一人便算得上作祟頻繁的厲鬼。這東西卻連殺三人,而且間隔時間如此之短,哪怕成名修士也不能立即想出應對之策,何況這只是群剛出道的小輩。

他正這麼想,火光閃了閃,一陣陰風襲過。

整個院子和東堂里,所有的燈籠和燭火,齊齊熄滅了。

燈滅的剎那,尖叫聲此起彼伏,一山還比一山高,男男女女推推搡搡、又摔又逃。藍景儀喝道:「原地站好,不要亂跑!誰跑抓誰!」

這倒不是危言聳聽,趁暗作亂、渾水摸魚是邪祟的天性,越是哭叫跑鬧,越是容易引禍上身而不自知。這種時候落單,是件很危險的事。奈何個個魂飛天外,又怎麼聽得清、聽得進,不消片刻,東堂便安靜下來,除了輕微的呼吸聲,就是細微的抽泣聲。恐怕已經不剩幾人了。

黑暗中,一道火光驀然亮起,那是藍思追引燃了一張明火符。符火不會被挾有邪氣的陰風吹熄,他夾著這張符重新點燃燭火,剩下的弟子則在安撫人心。就著火光,魏無羨不經意看了看手腕,又一道傷痕癒合了。

看過之後,他卻忽然發覺,傷痕的數目不對。

原本,他左右兩隻手腕,各有兩道傷痕。莫子淵死,一道癒合;莫子淵父親死,又一道;阿童死,再一道。如此算來,應該有三道傷痕癒合,只剩下最後一道痕迹最深、恨意也最深的傷口。

可現在他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一條也不剩下了。

魏無羨相信,莫玄羽的復仇對象里,一定少不了莫夫人。最長最深的那條傷口,就是為她留著的。而它竟然消失了。

莫玄羽忽然看開,放棄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他的魂魄早就作為召喚魏無羨的代價祭出去了。要傷口癒合,除非莫夫人死。

他抬頭,看向剛醒來不久、被眾人簇擁在中央、面色慘白如紙的莫夫人。

除非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恐怕,已經有什麼東西,附在莫夫人身上了。若這東西不是魂體,那究竟會是什麼?

忽然,阿丁哭道:「手……手,阿童的左手!」

藍思追將火符移到阿童的屍體上方。果然,他的左手果然也消失了。

左手!

電光火石間,魏無羨眼前一片雪亮,作祟之物、消失的左臂、反常的一切,連成一線。他忽然嘿嘿哈哈笑了出來。藍景儀氣道:「這傻瓜,這時候還笑得出來!」可再一想,既然本來就是個傻瓜,又跟他計較什麼?

魏無羨卻抓著他袖子,搖頭道:「不是,不是!」

藍景儀煩躁地要抽回袖子:「不是什麼?你不要鬧了!誰都沒空理你。」

魏無羨指著地上莫父和阿童的屍體,不依不饒:「這不是他們!」

藍思追制止要發怒的藍景儀,問道:「你說『這不是他們』,是什麼意思?」

魏無羨壓低聲音,神神秘秘地道:「這個,不是莫子淵的爹;那個,也不是阿童。」

這句話在幽幽的燭火中聽來,竟令人毛骨悚然。

藍思追道:「你是怎麼看出來的?」

魏無羨甩著自己的左手,自豪道:「手啊,手啊!阿童和莫子淵他爹,又不是左撇子。他們打我從來都是用右手,這我還是知道的。」

藍景儀啐道:「你自豪個什麼勁兒!看把你得意的!」而藍思追卻驚出微微冷汗。

阿童掐死自己,用的是左手。而莫夫人的丈夫推倒妻子時,用的也是左手。

但是,白天莫玄羽大鬧東堂的時候,這兩個人忙不迭地抓人趕人,慣用的都是右手。總不至於這兩個人在臨死之前都突然變成了左撇子!

雖不知究竟是什麼緣由,但若想探明究竟作祟的是什麼東西,必然要從「左手」下手。藍思追想通這一節,略感驚疑,看了魏無羨一眼,忍不住想:「他忽然說這話,實在是有點像故意的。」

魏無羨只管覥著個臉笑,心想這提示還是給的太刻意了。

藍思追思索:「無論如何,這位莫公子既然肯提醒我,多半不是懷著歹意。」便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掃過了剛哭暈過去的阿丁,落到了莫夫人身上。

視線從她那張臉往下走,一直走到她的雙手。手臂平平下垂,大半掩在袖子里,只有小半手指露了出來。

她右手的手指雪白,纖細,正是一個養尊處優、不事勞務的婦人的手。

然而,她左手的手指卻比右手長了些許,也粗了些許。指節勾起,充滿力度。

這哪裡是應該長在女人身上的手——分明是一個男人的手!

藍思追喝道:「按住她!」

幾名少年已扭住了莫夫人,藍思追道一聲「得罪」,一張符篆翻手便要拍下,莫夫人的左手卻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扭轉過去,抓向他的喉嚨。

活人的手臂要扭成這樣,除非骨頭被折斷了。而她出手極快,眼看就要抓住他的脖子。這時,藍景儀「啊喲」一聲大叫,撲到了藍思追身前,幫他擋下了這一抓。

只見火光一閃,那隻手臂剛抓住藍景儀的肩頭,臂上便冒起叢叢綠焰,立即放開五指。藍思追逃過一劫,剛要感謝藍景儀捨身相救,卻見後者的半件校服已被燒成了灰燼,狼狽至極,邊脫剩下的另外半件邊回頭氣急敗壞地罵:「你踢我幹什麼,死瘋子,你想害死我?!」

魏無羨抱頭鼠竄:「不是我踢的!」

就是他踢的。藍家校服的外衣內側用同色細線綉滿了密密麻麻的咒術真言,有護身保命之奇效。不過遇上這樣厲害的,用過一次便只能作廢。情急之下,只能踢藍景儀一腳,讓他用身軀幫藍思追護一下脖子了。藍景儀還要再罵,莫夫人卻栽倒在地,臉上血肉都被吸得只剩一層皮貼著一個骷髏頭。那條不屬於她的男人的手臂從她左肩脫落,五指竟然還屈伸自如,彷彿在活動筋骨,其上血脈和青筋的跳動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這個東西,就是被召陰旗召過來的邪物。

手臂是長在人身上的,它從某個人的身上被切割下來,就說明這個人是被分屍而死的。分屍肢解,正是標準的慘死,就比魏無羨的死法稍微體面一點。

被肢解的軀體會沾染一部分死者的怨念,渴望回去,渴望死得全屍,於是,它便會想方設法去找到身體的其它部分。找到了,也許會從此心滿意足安息,也許會作祟的更厲害。而如果找不到,這部分肢體便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如何退而求其次?

找活人的軀體湊合湊合。

就像這隻左手一樣:吃掉活人的左手,並取而代之,吸干這名活人的精氣血肉後,拋棄身體,繼續尋找下一個寄生容器,直到找到它屍體的其他部分為止。

它被召出來後,找上的第一個容器是莫子淵。第二個容器則是莫子淵的父親。

這條手臂一旦上身,被寄生的人即刻斃命,但在周身血肉被吸食殆盡之前,卻仍能在它的控制下行走如常,彷彿依舊活著。莫夫人讓她丈夫滾出去的時候,他一反常態地還手推她。魏無羨原本以為,那是他正為兒子之死痛心,也是厭倦了妻子的蠻橫。可現在想想,那根本不是一個剛剛失去兒子的父親應有的模樣。那不是心灰的木然,而是死寂,死者的沉寂。

第三個容器是阿童。第四個容器就是莫夫人。趁方才燈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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