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潑野 第一節

魏無羨本想洗把臉,瞻仰一番這位身主的遺容,然而屋子裡沒有水,喝的洗的都沒有。

唯一的盆狀物,他猜測應該是出恭用,而非洗漱用。

推門,從外邊被閂住了,估計是怕他出去亂跑。

沒有一件事讓他稍微感受到了重生的喜悅!

他索性先打坐一陣,適應新舍。這一坐就是一整天。睜眼時,有陽光從門縫窗隙漏入屋中。雖然能起身行走,卻仍頭昏眼花,不見好轉。

魏無羨心中奇怪:「這莫玄羽修為低得那點靈力可以忽略不計,沒理由我駕馭不了這具肉身,怎麼這般不好使?」

這時,腹中傳來異響,他才明白:根本不關修為靈力的事,只不過是這句沒辟過谷的身體餓了而已。他再不去覓食,說不定就要成為有史以來頭一位剛被人請上身就立刻活活餓死的厲鬼邪神。

魏無羨提氣抬腳,剛準備踹門而出,突然一陣腳步聲靠近。有人踢了踢門,不耐煩地道:「吃飯了!」

話是這麼喊,門卻沒有被打開的意思。魏無羨低頭一看,這扇門下方打開了一扇更小的門,剛好能看到一隻小碗被重重放在門前。

外面那家僕又道:「快點的!磨蹭什麼!吃完了把碗碟拿出來!」

小門跟比狗洞還小一些,不能容人出入,卻能把碗拿進來。兩菜一飯,賣相奇差。

魏無羨攪了攪插在米飯里的兩根筷子,痛心疾首:

夷陵老祖剛重返人間,就被人踹了一腳,罵了一通。給他接風洗塵的第一頓,就是這種殘羹冷剩。腥風血雨呢?雞犬不留呢?滿門滅絕呢?說出去有誰信。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龍游淺水遭蝦戲,拔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這時,門外那名家僕又出聲了,這次卻是笑嘻嘻的:「阿丁!你過來。」

另一個嬌脆脆的女聲遠遠應道:「阿童,又來給裡邊那個送飯?」

阿童啐道:「不然我來這晦氣院子做什麼!」

阿丁的聲音近了許多,似乎來到了門前:「你一天只給他送一次飯,時不時偷懶也沒人說你,這麼清閑,你還嫌晦氣。你看看我,活兒多得連出去玩也不行。」

阿童抱怨道:「我又不是只給他送飯!這陣子你還敢出去玩?這麼多走屍,誰家不是把門關得嚴嚴實實。」

魏無羨蹲地靠門,端碗邊吃邊聽。

看來這莫家莊近來不大太平。走屍,意如其字,即為走路的死人,一種較為低等,也十分常見的屍變者。除非是怨念極強的死者,否則一般目光獃滯,行走緩慢,殺傷力並不強。但也夠平常人擔驚受怕的了,光是那股腐臭就夠吐一壺。

然而,對魏無羨而言,它們是最容易驅使、也最順從的傀儡,乍然聽到,還有些親切。

阿童似乎在擠眉弄眼:「你要是想出門去,除非帶上我,我保護你……」

阿丁道:「你?保護我?吹牛的,難道你還能打退那些東西不成?」

阿童悻悻道:「我打不退,別人也打不退。」

阿丁笑道:「你怎麼就知道別人不能打退?我告訴你,今天已經有仙門使者到咱們莫家莊來了,我聽說,是個很了不得的顯赫世家!夫人正在廳堂里招呼,鎮上人都圍著看稀奇呢。你聽,是不是很吵?才沒空跟你鬧,說不定待會兒就又要支使我了。」

魏無羨凝神一聽,果然東邊隱隱傳來喧嘩人聲。他思索片刻,起身提腳一踹,門閂「喀」的裂了。

那兩名家僕阿丁和阿童正在眉來眼去有說有笑,被突然向兩邊彈開的屋門嚇得齊齊尖叫。魏無羨扔開碗筷,徑自走出來,竟被陽光刺得好一會兒睜不開眼,舉手搭在眉梢,閉目片刻。阿童方才叫得比阿丁還尖,定神一看,見是那人人可欺的窩囊廢莫玄羽,膽子又大了,自覺剛才失了面子,要在阿丁面前挽回,跳過去斥狗一樣地邊揮手邊斥道:「去!去!回去!你出來幹什麼!」

哪怕是對待乞丐或是蒼蠅,也不會更難看了。多半莫家僕人們平時就是這麼對莫玄羽的,他也從不反抗,才讓他們這般肆無忌憚。魏無羨輕輕一腳把阿童踢了個跟斗,笑道:「送飯打雜的小鬼頭,也敢這麼作踐人。」

說罷,順著嘈雜聲往東邊走去。東院東堂里里外外圍著不少人,魏無羨一腳踩進院子,便有個婦人高出旁人一截的聲音傳出來:「……我們家中有個小輩,也是個曾有仙緣的……」

肯定是那莫夫人又在想方設法和修仙世家牽橋搭線了。魏無羨不等她說完,忙不迭擠開人群鑽進廳堂,嘻嘻道:「來了來了,在這在這!」

堂上坐著一名中年婦人,保養得當,衣著貴麗,正是莫夫人,坐在她下面的才是她丈夫。對面則坐著幾名背劍的白衣少年。人群之中突然冒出來一個蓬頭垢面的怪人,所有聲音都戛然而止。魏無羨卻彷彿對凝滯的場面渾然不覺,覥著臉道:「剛才誰叫我?有仙緣的,那可不就是我嗎!」

粉抹的太多,一笑就裂,撲簌簌往下落。有一名年紀尚小的仙門使者「噗」的險些笑出聲來了,被一旁似乎是為首的少年不贊同地看了一眼,當即正色。

魏無羨循聲隨眼一掃,略吃了一驚。他本以為是沒見識的家僕誇大其詞,誰知道,來的竟然真是「顯赫家族」的仙門子弟。

這幾名少年襟袖輕盈,緩帶輕飄,仙氣凌然,甚為美觀,那身校服一瞧就知道是從姑蘇藍氏來的。而且一定是有藍家血統的親眷子弟,因為他們額上都佩著一條一指寬的捲雲紋白抹額。

姑蘇藍氏家訓為「雅正」,這條抹額意喻「規束自我」,而捲雲紋正是藍家家紋。客卿或者門生這種依附於大家族的外姓修士,是沒有資格佩戴的。魏無羨見了藍家的人就牙疼,上輩子常常腹誹他家校服是「披麻戴孝」,因此絕不會認錯。

莫夫人許久未見這個侄子,好一會兒才從驚愕中緩過勁,認出這個濃妝的人是誰,心中著惱,又不好立刻發火失態,壓低嗓子沖丈夫道:「誰放他出來的,把他弄回去!」

她丈夫忙賠笑應聲,一臉晦氣地起身要去揪人,魏無羨卻突然躺到了地上,四肢牢牢黏住地面,他連推帶拖都拽不動,叫了幾名家僕進來也於事無補。覷莫夫人臉色越來越難看,他也是滿頭大汗,罵道:「……你這……死瘋子!再不回去,看我怎麼收拾你!」

雖然莫家莊人人皆知莫家有個害了瘋病的公子,但莫玄羽已有數年縮在那間陰暗的屋子裡不敢見人。見他妝容舉止都如妖魔鬼怪一般,當下都竊竊私語起來,只怕沒有好戲看。魏無羨道:「要我回去也行。」他直指莫子淵:「你叫他先把偷了我的東西還回來。」

莫子淵萬萬沒料到這窩囊瘋子有這個膽子,昨天被他教訓了一通,今天還敢捅到這裡來,赤白著臉道:「你胡說八道!我什麼時候偷過你的東西?我、我還用偷你的東西?」

魏無羨道:「對對對!你沒偷,你是搶!」

莫夫人還沒說話,莫子淵卻急了,飛起一腳要踢他。一名背劍的白衣少年微動手指,莫子淵腳下不穩,腳擦著他踢了個虛,自己摔了。魏無羨卻滾了一圈,彷彿真的被他踢翻了似的,還扯開了衣襟,胸口正正的就是昨天被莫子淵踹出的那個腳印。

眾人心想,這腳印總不可能是莫玄羽自己踹的,加上莫子淵平日里就風風火火有些跋扈氣,還能是誰幹的好事。再怎麼說也是莫家的血親,莫家對他也太狠了,當初剛回來時分明還沒瘋的這麼厲害,八成是被這家人越逼越瘋的。不管怎麼說,有熱鬧看就行了,這熱鬧真是比仙門使者還好看!

此前莫夫人只將他視如空氣,不屑和一個有病之人糾纏,只吩咐旁人趕緊把他拖下去,這下瞧出來了。這莫玄羽分明有備而來,腦子清醒得很,存心要叫他們丟這個人,忍不住又驚又恨:「你今天是存心來這裡鬧事的,是不是?!」

魏無羨茫然道:「他偷搶我的東西,我來討回,這也叫鬧事嗎?」

這麼多雙雙眼睛在看,打不得,又趕不走,莫夫人一口惡氣卡在喉中,只得強行圓場:「什麼偷,什麼搶?說得這樣難聽,自家人和自家人,不過是借來看看罷了。阿淵是你的弟弟,拿你幾樣東西又怎麼了?為人兄長,難道連點小器小件都捨不得?又不是不還你。」

藍家那幾名少年面面相覷。這種從小在仙門世家長大的公子,耳濡目染者皆是風花雪月,多半從來沒見過這種鬧劇,更沒聽過這等高見。魏無羨心中狂笑,伸手道:「那你還吧。」

莫子淵當然還不出來,早扔的扔、拆的拆了,就算還的出來,也不甘心還。他臉色鐵青地叫了一聲:「……阿娘!」用眼色沖她發威:你就讓他這樣欺辱我?

莫夫人瞪他一眼,要他別把場面攪得越發難看。誰知,魏無羨又道:「他不光不該偷我的東西,更不該夜半三更去偷。誰不知道,本公子可是喜歡男人的,他不知道害臊,我還知道瓜田李下呢!」

莫夫人倒吸一口冷氣,大聲道:「鄉親父老面前說什麼話!真是不要臉,阿淵可是你表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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