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卷 此間有真意,欲辯已忘言 第八十二節

「阿斯伯格綜合征。」他平和地重複,「一種罕見的自閉症,患者通常……」他不太擅自誇,「嗯,……智商很高。」

甄意之前查過資料,自閉症的人大多數有智力發育問題。那時她還覺得言格這種情況真是奇蹟,如今才搞清楚,他們有更專業的分類。

她默默想了想,說:「你這個病好酷。」

言格:「……」

「不像我的病,一點兒好處都沒有。」甄意不滿意地咕噥,「多動症的孩子好難養,而且如果有人格……」

她沒有說下去,心突然像被誰狠狠扯了一下,痛得發麻。

她一直認為有病也沒關係,只要自己努力剋制就好,她想和言格在一起,就一定要和言格在一起。可,孩子……

她閉了閉眼,竭力壓抑住內心突然翻江倒海的絕望,做成輕鬆的樣子,道:「你要是娶我,是在拿你的小孩冒險。」

他下意識摟緊她的身子,只道:「是我們的小孩。」

甄意心裡一磕,像被溫暖撞了個滿懷,頭低下去,聲音也低下去:「那也不該。」

「如果你擔心,有心理壓力,我們可以不要小孩。」言格側頭,嘴唇碰上她的耳朵,說得很平淡,像再尋常不過的事,「我覺得只有我們兩個人,也很好。」

她狠狠愣住,埋頭在他的懷裡,淚水決了堤一樣往他胸口涌:

「言格,我永遠不要離開你,絕對不要。」

大年初一的早晨,陽光明媚,溫暖宜人。

甄意緩緩睜開眼睛,看見金色的陽光在自己的睫毛上跳躍,好溫暖;扭頭一看,便望見言格清黑溫潤的眸子。

他不知多久前醒了,正一瞬不眨看著她,眼眸黑漆漆的,裡邊只有她小小的影子,乾淨,純粹。

她不可自抑地咧開嘴,回報他一個大大的笑容。

早晨起床洗漱做早餐,她心情一直都快樂,反反覆復地哼著一首很久以前的歌:「每一天睜開眼看你和陽光都在,那就是我要的未來,我要你的愛……」

言格喝著粥,聽著她樂顛顛的音樂,看著她哄爺爺,給爺爺刷牙洗臉,他的心情也是舒適的。

他下意識地望一眼手錶,2月14號。情人節。

甄意已照顧爺爺吃完早餐,扭頭望他:「言格,我們今天上街玩好不好?過些天要送爺爺回療養院了,我想帶爺爺玩。」

「好。」他點點頭,原本就打算今天帶她去玩,「想去哪兒?」

「遊樂場吧。」她笑。

「嗯。」剛好,他也這麼想。上一次一起過情人節,他們就去的遊樂場。

甄意給爺爺換好衣服,帶好水壺,又裝好手帕和紙巾。言格靜靜看著,不曾料到她在私底下,在爺爺面前,會有如此悉心細緻的一面。像個小管家婆。

二月的深城已經很溫暖,遊樂場里遊人很多,大都是年輕的情侶們。

甄意考慮著爺爺的身體,沒玩刺激性的項目,坐著觀光車四處遊覽,後來爺爺見了旋轉木馬,便興奮地要玩。

言格買了票,讓甄意陪著爺爺坐,自己則站在一旁專註地看,看她在木馬上快樂地旋轉,歡笑。今天,甄意穿了件春款的白色裙子,沒有束頭髮,長長的頭髮在風裡飄揚。美好得像從天而降的天使。

坐在木馬上,她不停地對他招手,沖他笑開懷。小臉上全是歡喜,因為快樂,整張臉都彷彿被點亮,燦爛得讓周圍的一切都失色。

言格專註地追隨著她的身影。遊樂場里,五光十色,他都看不見。周圍的人,也都不存在。所有的喧囂,他也聽不到。除了她。

終於,她興沖沖地從木馬上下來,回到他身邊,開心地和他說「好好玩」。

他捋一下她鬢角的碎發,輕輕別去她小而柔軟的耳朵後,才一觸碰上去,甄意的耳朵根兒便微微紅。

他很少在大庭廣眾下做這樣的舉動,甄意抬眸,見他眸光清淺,似乎有什麼話要和她說,可這時,爺爺鬧著還要再玩一次旋轉木馬。甄意陪他再玩一次。

言格看她坐上木馬,回頭望一眼遠處的花圃。

剛才差點說錯,本來想說「我去給你買花好不好?」不應該問,應該直接買過來。

她好像不記得今天是情人節。可仍他記得多年前的舊事,總想補償。

他回頭,一眼看到人群中的蘇銘,於是放心地往花圃那邊去了。他想,等買花回來,他應該和她說:「你的白裙子很漂亮,捧著紅色的花朵,會更漂亮。」

甄意從旋轉木馬上下來,沒見言格,四處望沒找到。打電話過去,正在通話中。想在原地等,可爺爺看見遠處的蛋糕鋪子,要吃蛋糕。走到半路,便看見蘇銘。她微微一笑。

蛋糕鋪子人很多,擠擠攘攘,甄意排隊付錢時,爺爺不知看到外邊的什麼,突然跑出去。

「爺爺!」甄意趕緊扔下盤子追出去。蘇銘立刻跟上。

遊樂場里有春節嘉年華,演員和人流如潮湧。甄意追出幾十米,一眼看見爺爺被假面人吸引,走進了遊行隊伍。

她好不容易繞過花花綠綠的服裝和千奇百怪的面具,一把抓住爺爺的手,廢了好大勁兒把他從遊行隊伍里拉扯出來。

爺爺以為她要生氣,沮喪地低下頭。

甄意卻擔心他撞到,焦急地左看右看,這時,後腦勺一沉,有人拍了她一下。

回頭便看見一張黑洞洞的假面,臉頰粉刷般地白,甄意嚇了一跳。

言格走向花圃,買了一束玫瑰,剛付錢,電話響了,是孟軒。

他往人少的地方走了幾步:「有事?」

「卞謙醒了,說了一件事。」孟軒似有為難。

「什麼?」

「他把MSP最新研製的葯刺進甄意的後腦,過了這些天,要開始見效了。」

言格腦子裡轟然炸了一下。這些天甄意時不時迷惑又精神不振的樣子浮現在他眼前。

心狠狠一沉,像被重鎚擊落。懷裡的玫瑰瞬間墜落在地,他走了幾大步,陡然飛奔起來。

甄意!!

面前白慘慘的假面演員咧嘴笑了,看上去更嚇人,甄意後退一步和他拉開距離,但假面演員似乎想和遊人套近乎,張開五彩斑斕的服裝,摟住她轉圈圈。

甄意不太喜歡,掙脫開,演員從面具後沖她漂亮地勾勾唇角,隨著其他人消失在了遊行的嘉年華隊伍。

甄意莫名有些頭暈,不知為何,剛才腦袋一拍,不重,可她像是震蕩了,突然就想起那天在司瑰的病房,卞謙對她的一拍。

她疑惑,轉頭見爺爺坐在地上開心地玩玻璃球,她彎腰要去扶他。一躬身,脖子上像有一根筋被抽出來,痛如剝皮。

她眼前花了一下,緩緩摸摸後脖頸,摳了摳,好痛!可收回手,什麼都沒有。她腦袋凝滯一秒,看見手心多了一滴鮮血,兩滴,三滴……

她怔怔的,摸了一下鼻子,怎麼突然流鼻血了。很快,白裙子上染了點點的紅,像綻開的玫瑰花瓣。

爺爺仍舊坐在地上玩耍,她想走,可腳重得像灌了鉛,挪不動。

言格……言格……

她抬頭望。

這真是一個非常美好的初春,陽光和煦,四周一片歡樂祥和。

嘉年華的小丑和假面妖冶像鬼魅,他們盛裝打扮,跳著歡樂的舞蹈,斑斕的彩色如流水在她面前滑過。

她看到了,看到遊行隊伍對面的言格。他也看見她嘴邊的鮮血,清秀平靜的臉上划過深深的駭然。

可一瞬間,歡快遊行的隊伍遮擋了他們的視線。

不知為何,一股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從心底最深處席捲到四肢百骸,痛得她的眼淚掉了下來。怎麼又哭了?奇怪。

她跑向言格,才邁出腿,身子一歪,輕飄飄地倒在地上。世界天旋地轉,所有的色彩從眼前划過,變成一片湛藍。

深城二月的天空,那麼高,那麼藍,沒有一絲白雲,安靜得像亘古的宇宙。忽然,天空中出現了言格的臉,驚惶,絕望。

她蒙蒙的,出什麼事了?他為什麼哭?

他抬起她的頭,眼淚滴在她臉上,失控了般在說什麼,可她聽不見,意識像水流一樣從腦袋裡抽走。

無數的回憶如幻燈片閃過,有些模糊,有些清晰。

她好像看到上個月,他坐在床上,她枕在他肩膀,聽他給她讀那首膩得發麻的女孩情詩。

他尷尬得臉紅,嗓音卻認真清雋,念著:

「……

「胸懷中滿溢著幸福

「只因為你就在我眼前

「對我微笑

「一如當年

「我真喜歡這樣的夢

「明明知道你已為我跋涉千里

「卻又覺得

「芳草鮮美

「落英繽紛

「好像

「你我才初相遇……」

初相遇嗎?

有光一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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