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周洛曾以為自己會死掉。看著南雅的車遠去,他的心碎掉了,他倒了下去,看見山還是那麼綠,天還是那麼藍。

他清醒的時候聞到消毒水的味道,知道自己在醫院,他睜開眼睛,希望看見南雅的臉,哪怕是冷漠絕情的。

可沒有,很多人圍在床邊,唯獨沒有南雅。

之後的八年,她再也沒出現過,就好像她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清水鎮再也沒了旗袍店。原來的店面很快被一個文具店取代。

周父周母拜託親戚、司機和陳鈞,別把周洛和南雅的事說出去,他們丟不起那個人,更怕周洛因此被懷疑作偽證。

沒人忍心再傷害那個少年,這個秘密保存得很好。南雅消失後,鎮上再度傳起風言風語,說她跟著外邊的有錢人跑了。但漸漸不過幾個月,就沒人提起她了。

周洛再也沒回過清水鎮,他無法忍受那種身處墳墓般的孤獨,好像他是一個異類,待在那麼熟悉的地方,每處都有她的影子,偏偏沒有一個人再提起她。沒有一個人。

只有他,還守著那個封存在記憶里的沒有半點改變的小鎮。

物是人非,這是多麼殘忍的一個詞。

當年的一切都在,只有她不在了。

那麼多年,他總想著那個空房子。她多決絕,一點消息也沒有,他想到發瘋想到仇恨,她心裡他恐怕不那麼重要,所以才走得義無反顧頭也不回。

他想過很多次她為什麼要走。他想了很多理由,或許因為最後對她的揭發讓她失去安全感,或許是林桂香的指責讓她感到羞恥。

又或許,她只是不相信他會一直愛她,她只是認為他對她的喜歡像大人們說的那樣,是一場幻覺,一場誤會。所以她才逃走,來驗證一下。

可他證明了,證明了八年,她卻不回來驗收成果了。

她把他忘了么。

怎麼能這樣呢。

你出了那麼難的題,卻不回來給我打分了,可我還在認真做題,還坐在考場等你啊。

她不在的日子裡,他一個人過著曾許諾給她的生活。沒日沒夜地學習進修,充實自身。一進大學就跟著師兄們的創業公司實習,大三就自己單幹,偏偏學業也沒落下。

他以光的速度從少年長成了男人。

八年,他達到了同齡人十八年或許都達不到的高峰。他想,他現在不是二十五歲,他應該是三十五歲了。三十五歲的老練和成功,三十五歲的財富和成熟,三十五歲的沉默和滄桑。

還有三十五歲的理智和沉穩。長大了,他想清楚了,那時候他太年輕稚嫩,太衝動盲目,太簡單理想,的確不是好的依靠。憑著一腔熱情綁在一起,或許可能撞得頭破血流。

但現在不一樣了,他不是當年的意氣少年了,但,她卻也不回來找他了。

怕他太令人失望,連回憶都毀掉嗎?可他沒有啊。

他沒有撒謊,別人活一年的時間,他活三年。他都做到了。

可她一直不回來驗收。

那麼多痛苦的夜裡,他常常望著天花板,給自己念求她和好時對她讀的那首詩,《鬱悶之事》。

最鬱悶的事,不是想看的小說沒翻譯成母語,不是大熱天沒喝到啤酒,不是朋友家咖啡不香醇,而是——

沒死在夏天,當一切都明亮,鏟子挖土也輕鬆。

為什麼最鬱悶,因為那些都是人事,只此一件是天意。

是你做盡了人事也無法挽回的天意。

……

第二天,周洛去街上走了一圈,鎮里的人都還認得他,小一點的孩子就沒印象了,被父母強迫著拉到他面前說要像這個叔叔學習。看著孩子們臉上陌生而委屈的不情願,周洛一陣尷尬。

經過南雅的旗袍店,它又換成了一家服裝店。即使時過八年,這家店裡賣的衣服都不如南雅當年的時尚好看。

她一直清清楚楚地知道什麼是美。

周洛轉進巷子,走幾步,停幾步,前一秒想去看,後一秒又不敢。就這樣磨蹭著,終於還是走到南雅家門口。

那房子沒有變化,鳳凰花樹也在那裡。樹老了八歲,枝椏更茂密了,風一吹,花枝在陽光下蕩漾,他又看到二樓的木窗。

過去的八年,恐怕是社會發展最快的八年,手機電腦,飛機地鐵,高樓大廈,他在北京親眼見證那座城瘋狂地日新月異。

可回到這裡,彷彿瞬間被打回原形,他又被時間生生拖回到八年前。

他在那裡站了很久,最後也不知道自己能幹什麼。只能轉身離開。

回到家裡,林桂香告訴他說陳鈞打電話來找,約他去聚聚。

林桂香的小賣部和音像店盤出去了,重新租店面開了大超市,員工幾十人,正的副的經理好幾個,她再不用操勞。

很快陳鈞又打電話過來,讓周洛去他開的咖啡廳坐坐。

周洛推門進去,服務員問幾位,還未作答,陳鈞的聲音傳來:「我兄弟誒!」

目光相對,看到彼此都有些變化的臉,相視一笑,就回到過去了。

變化的日子,我沒參與;未變的過去,我還記得。

廳內裝飾得特有情調,估計是清水鎮頭一例。並不是吃飯時間,沒什麼人,陳鈞搭著周洛的肩膀往裡走:「誒?你小子是不是又長高了?比我上次去北京時又高了。」

周洛說:「我原本就比你高。」

陳鈞說:「扯淡,比我帥倒是真的。——哎,你那大公司,發展還行吧?」

周洛說:「湊活。」

陳鈞笑著捶他一拳,說:「又謙虛。誰不知道這幾年網路發展得跟坐火箭一樣。」

周洛說:「最近準備再弄個公司,試試貿易。」

陳鈞「哇」一聲,豎了個大拇指。

周洛說:「你要有興趣可以來玩玩。」

陳鈞道:「我暫時就不挪窩啦。我爸媽已經沒了一個,我去那麼遠的地方,他們受不了。」

周洛點點頭算了解。

坐下了,周洛問:「你呢,生意怎麼樣?」

陳鈞笑:「挺好的,我正想再招幾個廚師。」

周洛看一眼菜單,酒水飲料燒烤西餐應有盡有:「花樣多啊,咖啡倒少。」

陳鈞哈哈笑:「噱頭。我這兒就是個偽裝高檔的土餐館。對了,我家的煲仔飯,嘖嘖,一絕,一會兒嘗嘗。」

周洛說:「好。——誒,你兒子呢?」

陳鈞說:「在家爬呢。」

周洛說:「他媽媽是做什麼的?」

陳鈞說:「開店啊。就以前旗袍店那裡。」

周洛愣了一愣,臉色微變。

陳鈞哪裡會察覺不到,一時就沒說話。

周洛摸出煙盒和打火機,抽出一支煙含在嘴裡,低下頭剛要打火,抬眼看他:「你這兒可以抽煙么?」

陳鈞笑起來:「沒那麼講究。」

周洛點燃火,吸一口煙,把煙盒和火機扔給陳鈞,後者也點燃一支。

陳鈞說:「剛打電話找你,你媽讓我問問,有沒有遇到合意的。不結婚也該談了。」

周洛說:「沒有。」

陳鈞料到了這回答,猶豫一會兒,問:「還記著南雅?」

周洛牽起半邊唇角,哼出一聲笑。

陳鈞嘆氣:「你呀,骨子裡還是個讀書人,讀迂腐了都。怎麼這麼痴情啊?」

周洛沒說話,只是搖了搖頭。

不是他痴情,是他別無選擇。這個世界太陌生了,連他的很多個自己都陌生了。他熟悉的只有當年那個挖荸薺疊風車翻牆去為她讀詩的少年。

他愛那個少年啊,他想把他找回來。

那麼多自己里,那個才是他一生最愛的一個自己。可「他」迷失了,走丟了,多可憐吶。

陳鈞問:「一直在找她?」

周洛說:「託過各路朋友。」

陳鈞說:「她那名字好找啊。」

周洛說:「躲著我吧。」

陳鈞默了一會兒,說:「還怪你媽么?」

周洛沒吭聲,好久才搖了搖頭。

陳鈞嘆了一口氣,說:「哎,人都是這樣。沒得到的,總記得真切。」

周洛搖頭:「不是。我和她……」

他沒說了,陳鈞愣半晌,瞪大眼睛:「卧槽,阿洛——你小子看不出啊。你簡直比楊小川還拽,他只是跟同學搞,你……你太前衛了!」

周洛說:「我倒寧願從一開始就不認識這個人。」

陳鈞說:「真的?」

周洛說:「假的。」

陳鈞說:「切。」

周洛笑了一下。

陳鈞又說:「真有那麼好?」

周洛說:「什麼?」

陳鈞說:「南雅啊,那個女人就真有那麼好么?讓你記掛那麼久。」

周洛呼出一口煙,思索了半刻:「其實也沒那麼好。和她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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