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65

八月的梁城,正是一年中最炎熱的季節。陽光鋪天蓋地,亮燦燦的晃人眼。

宋冉將車停在幹部家屬院筒子樓前的空地上,一下車,熱浪撲面而來,她出了層薄汗,從後備箱里拎出幾大包購物袋,上了二樓。

開門進去,家裡安安靜靜的,陽台上窗帘拉了一半。客廳里一半明媚,一半陰涼。

宋冉換了拖鞋,輕手輕腳進去,主卧的房門掩闔著。過去三個小時了,裡邊仍沒有動靜。

她將果蔬魚肉放進冰箱,油鹽醬醋放進廚房。過期的打包收走,扔去樓下垃圾桶。

再回來時,軍醫從卧室里出來。宋冉迎上去,透過闔上的門縫瞥了一眼,李瓚躺在床上,闔著眼睛。

軍醫對她做了個手勢,兩人去了客房。

宋冉輕輕關上客房的門,回頭:「林醫生,他情況怎麼樣?」

「很不樂觀。」一直負責李瓚心理問題的軍醫嘆了口氣,說,「我建議送他去精神病院。」

宋冉心頭一涼,呆了一會兒,無措地拿遙控器開了空調,又握著遙控器站了會兒,才問:「這麼嚴重嗎?」

「很嚴重。我接觸過無數例患有PTSD的軍人,他是最嚴重的一類。將來,他要麼會殺人,要麼會自殺。」

他說完,又補充一句:「不過殺人的極少,大部分都是自殺了。」

空調的風呼呼吹著,宋冉裸露的手臂上汗毛豎起:「可……我把他從東國帶回來,他一路上都很乖,沒有做任何出格的事。」

軍醫問:「是嗎?」

宋冉不做聲。

這一路回來,她始終守在他身邊。在機場,得到東國政府特許,不過安檢。回來的飛機上,頭等艙里也沒有其他客人。

「那是因為你能安撫他,也因為他沒有碰上刺激源。可一旦碰上刺激源,他眼前的世界會立刻變成戰場。樓房在他眼裡是著火的廢墟,汽車是坦克,噪音是槍響,陌生人是敵軍,或許一把長傘都是步槍。他在那種情況下會做出什麼反應?我想你應該猜得到,或許你還見過。」

「這樣的士兵我見過太多。戰爭結束了,但他們也回不來了。」他道,「因為戰爭從來就不僅僅是帶走了死者的生命,也吸走了倖存者的魂靈。」

宋冉動了動嘴皮:「送去精神病院……就能治好嗎?」

軍醫沉默半刻,只說:「送去精神病院,用藥物和管制來抑制他的精神,減少思維活躍度,他或許就不會做出偏激的行為。」

宋冉怔住:「所以治不好?要把他關在精神病院里……一輩子?」

軍醫不正面回答:「我早年在美國學習的時候,見過很多戰場上回來的士兵。所有人都有或大或小的精神問題。只不過嚴重程度不同。而像李瓚這種程度的那些人,基本上不可能再回歸正常人的生活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宋冉扶著牆壁,沒說話。

「戰場上有個詞,叫倖存者。倖存者,像是很幸運的意思。可見多了案例,我發現這個詞是個詛咒。犧牲了的都是英雄,一了百了,活下來卻很難。漸漸隨著時間淡去,無人問津。很多年前,我回美國探望過一位從納粹手下逃出的戰俘,他是二戰時期的老兵,受盡折磨,身心都是傷痕纍纍。他在精神病院里過了一生,臨終前記憶仍停留在二戰時期。死的那天是聖誕節,街上很熱鬧,到處都是歡聲笑語,下了很漂亮的雪。」

宋冉聽他講完,許久,搖了下頭,說:「阿瓚不會孤苦伶仃地過一生,我會一直在他身邊。」

軍醫說:「宋冉,他現在已經分不清現實和幻象。他的心始終沒法回家,還在東國的戰場上漂泊。有時在他心裡,真實世界的你甚至都是他的幻象。」

宋冉眼圈紅了,抬起頭來,微笑說:「正因如此,我更不能把他一個人丟下。」

軍醫沒說話。

顯然,面前的女孩還不明白事態的嚴重性,很多家屬起先都不願把病人送進精神病院,可日復一日的照料和看不見光的未來,會一點點消磨掉人的耐心。

他說:「不論如何,我會定期過來看望,希望能幫到你。」

「謝謝。」宋冉說,「麻煩你了,林醫生。」

軍醫走了。

宋冉關上門,在門廊里靜靜站了一會兒,回頭見半掩的窗帘在客廳留下一片陰暗。她走上前去將窗帘拉開,讓陽光鋪滿客廳。

她輕手輕腳走回卧室。

李瓚還沒有醒來。

窗帘拉著,光線昏暗,他在睡夢中蹙著眉,神色有些辛苦。兩手握拳放在腹部,緊緊揪著空調被。

宋冉拿起空調遙控器,調低了一度。「滴」一聲響,李瓚瞬間睜眼,面目戒備,正要跳起床,轉眼看見宋冉,又怔了怔。

他微揚的頭顱緩緩落回枕頭裡,胸膛的起伏緩了下去。

他靜靜看她,半晌了,啞聲說:「好像做噩夢了。」

宋冉就沖他微微笑了。

她多希望過去的大半年,他只是做了一場噩夢而已。

「我想跟你一起睡,又怕太熱,就調低了溫度。」她爬上床,掀開薄被摟住他。

他問:「我爸爸呢?」

「回江城了。說下周再來看你。」

「哦。」

剛醒的瞬間,他嘴唇上驚出一層薄汗。

宋冉撫了撫他汗濕的嘴唇:「阿瓚,你夢見什麼了?」

他靜了許久,說:「死了很多人。」

很多陌生的人,還有本傑明,還有……

「還有你。」

「可我沒有死啊,你看,我脖子上的傷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深。」她握住他的手,撫上自己的脖子。

他的手在抗拒,但她用力把他的手摁在她脖子上。

他呼吸急促,心跳劇烈,手指觸著她那道傷疤,指尖感受到了她脖子上血脈搏動的力度。

「傷已經好了,阿瓚,早就好了。一點兒都不疼了。」

李瓚盯著那道疤看了許久,目光緩緩上移,手指也跟著移上去,觸在她臉上,輕輕捏了一下。

宋冉驟然明白,說:「現在不是做夢,我是真的。」

她伸手關了空調,風聲停息,房間安靜下去。

炎熱的夏日午後,室內升騰起一絲回熱。

她翻了個身,伏趴在他身側,低頭凝視著他。她手心炙熱撫摸他的脖子,要讓他清楚地感受到她身體的溫度。

她抓住他的手捂在胸口。她的心臟仍鮮活地跳動著,輕輕衝擊著他的掌心。

宋冉低下頭去,吻住他的嘴唇。

他睫毛顫了一下,有些生澀,但漸漸,她熟悉的氣息安撫了他。

那並不是一個深吻,很淺,只有唇瓣輕緩地含貼著,摩挲著。鼻尖輕輕蹭著,氣息交纏。

陽光從窗帘縫隙里灑出來,薄被內,溫度緩緩升高,唇邊漸漸泌細汗。她沒有停下,長久地輕吻著他,帶著滿心的依戀與疼惜。他應該能感受得到,她跳動的心,她溫熱的吻。

他感受到了,所以他的手摟住了她的腰;他的唇給了她回應。

……

相擁而眠,睡到太陽落山才醒。

宋冉下床拉開窗帘,暖融的夕陽照進來,橙色一片。屋內吹著空調,涼暖交替。

李瓚睡醒了,揉著眼睛坐起身,身子晃了一下。

宋冉立刻回去他身邊,握住他手:「頭暈么?」

「還好。」他表情怔忡,似還沒醒。

「先喝點兒水。」宋冉把床頭的涼水遞給他。

他慢慢喝完大半杯。

「我去給你做飯。今天買了很多好吃的菜,還有黃骨魚。賣菜的爺爺說是從江里撈的,野生的呢。」

「好。」

宋冉去了廚房,套上圍裙,洗手做湯。

李瓚下了床,扶著牆壁慢慢走出卧室。

客廳里的空調才開,空氣炎熱。

他扶著門框,站在冷氣和炙烤的交界線上,看看四周。這似乎是他熟悉的家,陽台上鋪滿夕陽,他的衣服全洗好了,晾在窗台上,隨著微風擺動。

他聽到廚房裡鍋碗瓢盆在響,看見宋冉在裡頭忙碌,蒸米飯的香味飄了過來。

是家的味道。

這一幕,曾是他無數次的夢境。

不太真實。

李瓚拖著不太利索的腳步,緩緩走進廚房。

宋冉聽見聲音回頭:「你怎麼過來了?我搬把椅子給你。」

她轉身出來,給他搬椅子。

李瓚的目光巴巴鎖在她身上,一刻不移,追著她走。忽然,他看見陽台上立著一棵樹。一棵白色的橄欖樹,在夕陽里,那白色的枝葉攏著金光。

他胸膛猛地起伏一下,定睛一看,那樹又消失不見了。

宋冉搬著椅子過來,扶他坐下。她咧嘴一笑,湊到他耳邊:「你想看我做飯么?」

「嗯。」李瓚含糊應著,孩子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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