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倉迪,物是人非。
倉迪城的戰爭在今年五月初才徹底結束。如今過去兩個月,城市尚未從廢墟中恢複元氣,路邊到處搭著腳手架,堆著建築材料。鏟土車、起重機轟隆鳴響。整座城市像一個巨大的工地。
唯獨那座白色的倉迪寺,寂靜地佇立在東方的地平線上,毫無損毀;連大理石穹頂的輪廓看著都那麼柔和,映在藍天下,美輪美奐。
「我能去看看嗎?」她趴在車窗邊,忽然問道。
哈維少校順著她目光看過去,明白了:「當然沒問題。」
恐怖分子撤走之後,倉迪寺里里外外清洗乾淨,如今已恢複原樣。不少當地人過來參拜祈禱,外國面孔混雜在人群中,不知是記者還是遊客。
宋冉順著長長的引道走去,倉迪寺恢弘大氣,寺體雪白。天然大理石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熒光,像一隻安放在藍天下的精緻寶盒。
她脫了鞋,踩著沁涼的大理石地走進寺內,空氣陰涼下去,光線也有些暗淡。
五彩斑斕的光束從天井投射而下,如流瀑。
她抬頭,五六十米高的穹頂之上繪著倉迪王與他的後,各路神靈圍繞四周。陽光照在巨大的圓形彩色玻璃上,繽紛耀眼。
不少平民跪在穹頂之下誦經。
宋冉順著石階走上四層,找到寺宇背後那處眺望台。
那是一個很小的隔間,大理石壁表層的血跡已清理乾淨,但天然石頭表面有吸收紋。暗黑的血跡大塊大塊,沉默而不可撤銷地滲入地板、牆壁、甚至天花板的紋路里,潑墨一般。
風從窗口湧進來,吹得她心頭一陣冰涼。
她到窗邊朝下張望,很高,她有些暈眩,努力要回想什麼。可那夜被擊中後,她一點兒知覺都沒有,什麼都記不起來了。
身後,哈維少校問:「你覺得不舒服嗎?」
「沒事。」宋冉回頭,「我們走吧。」
宋冉很快在倉迪安置下來,但搜找工作並不順利。
她走遍了倉迪市內的難民營,一家一家地找;她看過無數難民和傷殘士兵的臉,卻始終沒有李瓚的身影,連見過他的人都沒有。
她覺得有些荒謬,他為這座城市付出那麼多,竟沒一個人知道或記得他的容貌。
她以倉迪為中心,輻射至四周城池,繼續尋找。
時間一晃,從七月初走到了七月尾。依然沒有李瓚的半點消息。
七月三十號那天,倉迪北部80公里的國家邊境線上爆發了一次政府軍對恐怖分子據點的圍剿行動。宋冉聞訊趕去。
據點被毀,政府軍救出了一部分俘虜。
那些戰俘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神志不清。宋冉端詳他們的臉龐,一個個地找,一個個地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亞裔男人?」
沒有人能回答她。
當最後一個戰俘被帶出來時,宋冉的心一落千丈。
出來的政府軍士兵對哈維說,裡邊還有很多戰俘的屍體,是部分恐怖分子逃走時剛殺掉的。
宋冉跟著哈維進去,走過一間間牢房、黑屋、水牢。她忍著毛骨悚然的寒意,在滿是血跡和刑具的地上搜尋,翻動一個個死者的身體。
沒有,依然是沒有。
羅戰說他消失了。
他真的就像消失了一般,連半點痕迹都沒留下。
驅車回倉迪的路上,宋冉累得閉了會兒眼,可就是這一會兒的功夫,她夢見陰暗的牢房,斑駁的血跡,黑暗中傳來他低低的哭聲。
她立刻睜開眼,滿頭冷汗。
一路回去,靜默無言。
汽車駛進倉迪城,她忽說:「上校,謝謝你這一個月的幫忙,但之後你不用再陪著我了。」
哈維一愣:「你不找了嗎?」
「我還會繼續找,可或許,這不是一天兩天能有結果的。你去做你的工作吧,不用在我這兒耽誤時間。」
哈維遲疑半刻,終於說:「我等周一離開。之後你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請一定要聯繫我。」
「我會的。」
隔了一日,八月一號那天,宋冉聽說倉迪西郊新增了一家收容所,收留了許多近期從北方戰場上流浪而來的人。
她立刻趕去。
收容所里臭氣熏天,義工們來不及給每個人清理,士兵們平民們衣不蔽體滿身泥垢地倒在地上大睡。
天氣炎熱,蒼蠅翻飛。
她找了一圈,沒找到李瓚,又一個個地去問:「你們有沒有看見一個亞裔男人?」
連精神出了問題口齒不清的人她也去問。
可沒有。
誰都沒有見過一個亞裔男人。
誰都沒有見過她的阿瓚。
回酒店的路上,宋冉做了決定,她打算收拾行李去更北的地方。在那裡,一定有更多這樣的收容所。
進到酒店,哈維在大廳里等她。
宋冉:「你是來和我告別的嗎?」
「不是。」哈維說,「有個人找你很久了。」他指了指她身後。
宋冉一怔,回過頭去,卻是摩根。
四目相對,宋冉眼中漫起淚霧,快步朝他走去。
摩根給了她一個擁抱,身高過一米九的黑人硬漢在這一刻紅了眼,低下頭,哽咽說:「Ruan,我非常抱歉。」
「沒事。你過得還好嗎,摩根?」
「不好。」摩根濕著眼睛,微笑,「Ruan,我必須親自向你道歉。」
「你別這麼說……」
「我們都有罪,Ruan。」摩根筆直注視著她,堅持道,「那一晚,Lee承受了巨大的痛苦。他救我們、救下那棟樓的時候,你被挾持,我們身為他的戰友,卻沒有一個人能幫他。他剪斷那根線的時候,我不敢想像那一刻他心裡撕裂的痛。可後來他獨自去救你時,我們仍然沒有一個人能幫他。後來他失蹤了,我們也無計可施。可B去了,他……」摩根的嘴唇壓癟下去,心碎而痛苦地直搖頭,「他遭受了非人的虐待,可他的戰友們,還是沒有一個人能救他。我們有罪,Ruan,我們有罪。」
宋冉含淚:「摩根,這不是你們的錯。你的心裡也受了傷,你需要醫生的幫助。」
「我知道。我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好。」摩根低下頭,大大的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我試圖自殺過。因為我的狀況,女友也分手了。我總是在想,G死了,B死了,L也……為什麼我卻還活著。為什麼?」他大大的黑眼睛噙滿淚水,「或許,K,S,他們也這麼想,所以我們都不聯繫了。太痛苦了。」
「摩根。」宋冉用力握住他的手,「你聽我說。」
摩根抬眸,這個在戰場一往無前的強大男人,此刻的眼裡全是悔恨和苦楚。
「你活著是命運的恩賜,摩根。活著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而不是罪。你知道我見到你時的心情嗎?那一刻我心裡想的是:活著就好,活著真好啊,摩根,看見你平安,看見你還活著,你不知道我多開心。」
真的。
這一刻,她多開心。
摩根淚水滑落:「謝謝你,Ruan,你無法想像你的話對我有多重要。」
摩根說,他這次來是因為看到了她的推特。一周前,宋冉去蘇睿城,發了張街道照片,那是她和李瓚初遇的地方。摩根一直關注著她,知道她回東國,立刻聯繫哈維找了過來。
「Lee有私人物品留在隊里,以前B拿著,我回國時他交給了我。L遺留的物品,按規矩要轉交親人。我給你發過很多次消息,但聯繫不上。」摩根拿出一小塊軍綠色的布包,「我原本不想再回東國,但他的東西必須親自交給你。」
宋冉拆開那個小布包,裡頭一把口琴,一支筆,一個黑色筆記本。正是當年在維和部隊軍營里,她去他宿舍借梳子時在他抽屜里看到的那幾樣物件。
口琴有些掉漆了,筆記本的外皮也褪了些顏色。她輕輕摩挲著,心頭浮起一絲安慰,說:「謝謝你把它們送過來,這些對我很重要。」
……
宋冉回到房間,坐到桌前,擰開檯燈。
她心裡意外的平靜,輕輕翻開筆記本。李瓚俊逸的字跡出現眼前。
第一頁的日期是前年的9月份,正是她和他在營地重逢,找他借梳子的那天。
只有短短兩行字:
「開始維和任務。
「見到宋記者了,好巧。」
之後每天都是短短几行,簡要記錄著當天的行程和任務。時不時,有幾頁里摻雜著她的身影。
「排雷的時候逗了宋記者一下。」
「宋記者跟她外表看著不太一樣。」
「宋記者做事很認真。」
「宋記者喜歡臉紅。」
……
「宋記者有點兒可愛。」
宋冉努力回想了一下,記不太清了,不知是不是她丟他泥巴的那天。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