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西落,橙色的陽光斜照著空曠無人的街區。
安靜的民巷,破敗的樓房,夕陽從細長的窗戶里投射進來,似一條柔軟的紗,搭在宋冉和李瓚的腿上。
兩人背靠牆壁,坐在室內陰涼的角落裡。
李瓚頭靠在宋冉的肩上,閉著眼睛,呼吸均勻,像是睡著了。
宋冉腦袋無意識朝他的方向偏著,臉頰輕貼他柔軟的發。
她眼睛紅紅的,在發獃。
忽然手心一熱。李瓚握緊了她的手,嗓音沙啞:「對不起。」
他艱難地皺了下眉,厭惡自己又說出這三個字。
「沒有。」宋冉搖頭,「你在做你認為正確的事。你想救他們。」
「不止是他們。」他說。
她知道,但沒接話,等著他。
「冉冉。」
「嗯?」
「你之前問,我是不是有過不去的坎。」
「嗯。」
「你記不記得去年,九月二十六號那天。」
她怔了怔,怎麼會不記得。
那個自殺的女人引爆炸彈,爆炸那一刻的衝擊波像一面牆朝她砸來。
「大家都在逃的時候,街上還有第二顆炸彈。」
她點點頭,隱約猜到那一刻他朝她身後撲過去,是後面有更緊急的狀況。
「我想拆掉,但沒成功。」他剋制著,眉心扯動了一下,「時間來不及,我把自殺襲擊者推進了路邊的民居里。」
宋冉已經能猜到他接下來要說的話,心頭打了個寒噤:「裡邊有人?」
「嗯。一家六口。」他很平靜地講出這一句,停了一會兒沒說話了。
陰暗的角落裡,似有浮動的涼意。
宋冉握緊他微涼的手,一聲不吭。
「我到現在還記得他們的眼神。丈夫摟著他的妻子和孩子,驚恐,悲哀,不敢相信命運;妻子絕望地抱緊孩子。而那幾個小孩,就那麼靜靜地看著我,沉默地接受了死亡。他們的眼神,像嬰兒緊抓的手,要把我記住。那時我很想做點兒什麼,但來不及了。」
宋冉的心一抽一抽地疼,眼睛濕潤,道:「難怪你總說,目的正確,不代表結果正義。」
李瓚沒做聲,像是在精疲力竭之後,說完那一長段話,太累了。
「可是阿瓚,」她用力開口,「這個結果雖然不正義,但也不邪惡。不是嗎?你救下了街上十幾名士兵,不然被炸死的就是他們。雖然生命是不可交換的,但你不是殺人犯!」
李瓚睜開眼睛,靜靜聽著。
她深吸一口氣,手指抓緊了他,微顫的聲音裡帶著恨:「那個身上綁著炸彈的恐怖分子才是。殺掉一家六口的人是他!他是人,不是工具,他不是你殺人的工具。他自身就是罪犯。該贖罪的是他們!」
李瓚耳朵貼著她的肌膚,聽到了她脖子上心跳的聲音,快速,激烈,一點兒不像往日的她。他稍稍偏頭,將臉埋進她的脖頸,眼睛酸澀,薄薄的唇角卻微微揚起。
他握緊她因激憤而顫抖的手心。彼此的手用力交握著,似汲取力量,又似給予力量。於無聲中,無形安撫。
宋冉的心亦漸漸平息:
「阿瓚。」
「嗯?」
她微微一笑,卻沒有說話了。
他也沒有追問,閉上眼,疲倦,卻又放鬆。他嗅到她身上淡淡的專屬於她的氣息,莫名叫他內心安寧。她的肩也很瘦小,溫柔而又有力量。像她的懷抱,像她的整個人。
「冉冉。」
「嗯?」
「我一靠著你就想睡覺。」
她眨巴眼睛:「要不要枕在我腿上?」
他搖頭。
她將肩膀抻直:「不講話了,你多睡一會兒。」
「嗯。」他含糊一聲,呼吸剛均勻下去。
「阿瓚?」她忽又問。
「嗯?」
「那天,你撲過去,是為了我么?」
他靜了一秒,倦倦地開口:「不是。……街上還有很多其他的人,那只是我下意識的反應。」
「噢。」她就知道他會這麼答,但也不問了。
四周安靜下去,她坐在幽暗的牆角,目色安寧。
耳邊是他緩慢的呼吸聲;而窗外,一方藍天,遼闊高遠;恍惚間,竟給人一種時光久遠的感覺。在這荒涼幽暗的房子里。
溫暖的夕陽慢慢從小腿爬上膝蓋。
外頭傳來腳步聲,李瓚一下子醒來,迅速抹了下眼睛和臉龐。再抬頭時,目光清明,神色硬朗,已看不出適才半點柔弱。
本傑明跑進來,說:「LEE,那一家人要跟你道謝。等著不走。」
李瓚站起身,將宋冉從地上拉起來,說:「走吧。」
跟著本傑明出去,那一家六口整整齊齊站在巷子里,雖身體虛弱,被折磨得不輕,但夫婦倆臉上掛著發自內心的微笑,望著李瓚。
他們英語不是很流利,只會不停地說謝謝。
小女孩撲上來抱住李瓚的腿,小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仰望著他,糯糯道:「Thank you!」
小一點兒的男孩也跑上來抱住他,李瓚彎下腰,摸了摸他們的小腦袋。
另外兩個孩子站在一旁,笑得靦腆又羞澀。
一家人沒有更多能給的,不過是一定要親自說聲感謝。
道完謝,夫婦倆領著孩子們走了。
本傑明說,過來接洽俘虜的政府軍會把他們帶去安全的地方。
他搭住李瓚的肩膀,問:「你現在好了嗎?」
李瓚掀開他手,說:「我一直很好。現在更好。」
本傑明笑笑,不多問,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而前頭,他的幾個戰友們或抱著槍,或插著腰,或靠著牆,在夕陽里齊齊沖他笑。
「e on, man!」(加油,兄弟!)機槍手摩根首先朝他伸了個拳頭,李瓚無奈地笑了笑,握拳跟他碰了一下。
接著是突擊手凱文,擊了個掌;隨後是掩護手喬治、炮兵蘇克,醫療兵艾倫,一一擊掌。
凱文笑:「好了!這下,我們的爆破手升級了。」
……
宋冉沒有跟何塞一道回去;她坐在李瓚的摩托車後,由他送回南城。
她一路摟緊他的腰,閉著眼,任風吹拂。
一直南下而去,直到李瓚放慢車速,停了下來。
她睜開眼,正是黃昏,晚霞漫天。
他回頭:「想吃烤肉嗎?」
街上開張的店鋪不多,卻有好幾家餐館,烤肉香沿街飄蕩。
她想吃,但怕他累:「你不先去休息嗎?」
他淡笑:「那也不能餓肚子。」
「那就吃吧。也是晚飯時間了。」
李瓚鎖好車,帶宋冉進了路邊的烤肉店,像當初在加羅時點了烤肉、麵餅,生菜,煮豆子,外加兩瓶可樂。
北方沙漠多,水源少。店裡沒有清水洗手,只給了兩張濕帕子。
烤肉端上來,宋冉便飢腸轆轆,拿麵餅卷了烤肉,剛要送進嘴裡,想起什麼來,朝他舉起可樂杯子:「碰下杯,慶祝一下。」
「慶祝什麼?」
宋冉想一想,說:「慶祝我知道了你的秘密。」
他笑容有些無奈,和她碰了下杯:「值得慶祝。」
宋冉喝下大半杯可樂,咬了一大口烤肉卷。
「好吃嗎?」他問。
「嗯。」她連連點頭。
「那次在帝城吃夜宵,你說烤肉不好吃。後來在阿勒就想帶你吃,但那幾天打仗,店都不開。」
宋冉沒料到他一直記著這事,心頭微甜,說:「我覺得這次比在加羅的還好吃些。」
「可能北方草原多,肉質更好。你多吃點。」他又給她卷了一卷,自己卻有些睏乏,胃口不太好。
吃到一半,他打了好幾個哈欠,人也不太有精神。今天著實累壞了。
「你很困了吧?」宋冉問。
「還好。」他起身去拿冰水,可飲料櫃里的水剛放進去。
李瓚說:「我去對面買兩瓶冰的。」
宋冉點頭。
他出了店,快步去街道對面。
宋冉卷了份烤肉放在他盤子里。這時,幾個西方記者拎著啤酒瓶進來,坐在旁邊的桌子上。她無意一瞥,竟看見那天在地下室給她煙的外國記者。
他瞧見她,嬉笑:「你也來北方了?這邊很危險,不害怕嗎?」
宋冉淡道:「你不也來了?我有什麼理由不來。」
「也對,我們這幫記者都是哪裡危險往哪裡跑。換句話說,哪裡死人往哪裡跑。哈哈。」他滿臉酒紅,跟他的同伴笑鬧。
宋冉嫌惡他的語調,皺了下眉。
他瞧見,不屑道:「都是記者,承認吧。我們追求的不就是抓住爆點再一舉出名嗎?」